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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26


作者:朱自清
頁數:26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26,共189。
那時「兩長」未到,盛會還未開場;我們忽然要做學生了!一位教員風的女士走上台 來,像一道光閃在聽眾的眼前;她請大家練習《儘力中華》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着她 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時候,她 溫和地笑着向大家說:「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輕輕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 等,她果然又來了。說完「一——二——三——四」之後,《儘力中華》的歌聲果然很響地 起來了。她將左手插在腰間,右手上下的揮着,表示節拍;揮手的時候,腰部以上也隨着微 微的向左右傾側,顯出極為柔軟的曲綫;她的頭略略偏右仰着,嘴唇輕輕的動着,嘴唇以 上,儘是微笑。唱完時,她仍笑着說,「好些了,等等再唱。」再唱的時候,她拍着兩手, 發出清脆的響,其餘和前回一樣。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 大家似乎很驚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學生一樣了;但是半秒鐘的驚愕與不耐以後,終於又 唱起來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於是大家的臨時的學生時代告終。不一會, 場中忽然紛擾,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東北角上;這是齊督軍,韓省長來了,開會的時間真到 了!

空空的講壇上,這時竟濟濟一台了。正中有三張椅子,兩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 是齊燮元,韓國鈞,另有一個西裝少年;後來他演說,才知是「高督辦」——就是諱「恩 洪」的了——的代表。這三人端坐在台的正中,使我聯想到大雄寶殿上的三尊佛像;他們雖 坦然的坐著,我卻無端的為他們「惶恐」着。——於是開會了,照着秩序單進行。詳細的情 形,有各報記述可看,毋庸在下再來饒舌。現在單表齊燮元,韓國鈞和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 博士的高論。齊燮元究竟是督軍兼巡閲使,他的聲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時場中也特別肅靜— —齊燮元究竟與眾不同呀!他咬字眼兒真咬得清白;他的話是「字本位」,是一個字一個字 吐出來的。字與字間的時距,我不能指明,只覺比普通人說話延長罷了;最令我驚異而且焦 躁的,是有幾句說完之後。那時我總以為第二句應該開始了,豈知一等不來,二等不至,三 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這兒碰着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哪畢,第二句的第一個 字才姍姍的來了。這其間至少有一分鐘;要用主觀的計時法,簡直可說足有五分鐘!說來說 去,究竟他說的是什麼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將「中華教育改進 社」一題拆為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進」,是為第二股; 「中華教育改進」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層層遞進,如他由督軍而升巡閲使 一樣。齊燮元本是廩貢生,這類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戲;只因時代維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 才好應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約便是為此了。最教我不忘記的,是他說完後的那一鞠躬。 那一鞠躬真是與眾不同,鞠下去時,上半身全與講桌平行,我們只看見他一頭的黑髮;他然 後慢慢的立起退下。這其間費了普通人三個一鞠躬的時間,是的的確確的。接着便是韓國鈞 了。他有一篇改進社開會詞,是開會前已分發了的。裡面曾有一節,論及現在學風的不良, 頗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聽聽他的高見。但他卻不曾照本宣揚,他這時另有一番說話。他 也經過了許多時間;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濟,還是另有原因,我毫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只有 煞尾的時候,他提高了喉嚨,我也豎起了耳朵,這才聽見他的警句了。他說:「現在政治上 南北是不統一的。今天到會諸君,卻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為職志,毫無畛域之見。可見 統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這最後一句話確是漂亮,贏得如雷的掌聲和許多輕微的 讚歎。他便在掌聲裡退下。這時我們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齊燮元;可惜我眼睛不 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變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詳說:這是很遺憾的。於是——是我行文 的「於是」,不是事實的「於是」,請注意——來了郭秉文博士。他說,我只記得他說, 「青年的思想應穩健,正確。」旁邊有一位告訴我說:「這是齊燮元的話。」但我卻發見 了,這也是韓國鈞的話,便是開會辭裡所說的。究竟是誰的話呢?或者是「英雄所見,大略 相同」麼?這卻要請問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麼思想才算正確和穩健呢?郭博士 的演說裡不曾下註腳,我也只好終於莫測高深了。


  



  
還有一事,不可不記。在那些點綴會場的警察中,有一個瘦長的,始終筆直的站着,幾 乎不曾移過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靜默。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頭和垂着的手;那 天真苦了他們三位了!另有一個警官,也頗可觀。他那肥硬的身體,凸出的肚皮,老是背着 的雙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翹着的仁丹鬍子,以及胸前纍纍掛着的徽章——那天場 中,這後兩件是他所獨有的——都顯出他的身份和驕傲。他在樓下左旁往來的徘徊着,似乎 在督率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