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靈魂甘泉,自由閱讀廣場

帳號    


朱自清散文    P 27


作者:朱自清
頁數:27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27,共189。
三 第三人稱七月A日,正式開會。社員全體大會外,便是許多分組會議。我們知道全體大會不過是 那麼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後者。我因為也忝然的做了國文教師,便決然無疑地投到國語教學 組旁聽。不幸聽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議的是「採用他,她,牠案」(大 意如此,原文忘記了);足足議了兩個半鐘頭,才算不解決地解決了。這次討論,總算詳細 已極,無微不至;在討論時,很有幾位英雄,舌本翻瀾,妙緒環湧,使得我茅塞頓開,搖頭 佩服。這不可以不記。

其實我第一先應該佩服提案的人!在現在大家已經「採用」「他,她,牠」的時候,他 才從容不迫地提出了這件議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為天下先」,確遵老子遺訓的 了。在我們禮義之邦,無論何處,時間先生總是要先請一步的;所以這件議案不因為他的從 容而被忽視,反因為他的從容而被尊崇,這就是所謂「讓德」。且看當日之情形,誰不興高 而采烈?便可見該議案的號召之力了。本來呢,「新文學」裡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也太紛歧 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竄跳其間; 於是乎烏煙瘴氣,一塌糊塗!提案人雖只為辨「性」起見,但指定的三字,皆屬於也字系 統,儼然有正名之意。將來「也」字系統若竟成為正統,那開創之功一定要歸於提案人的。 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見解,怎不教人佩服?



  
討論的中心點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讓他站着,「牛」也讓它站着;所饒 不過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邊立着的那「女」人!於是辯論開始了。一位教師說, 「據我的『經驗』,女學生總不喜歡『她』字——男人的『他』,只標一個『人』字旁,女 子的『她』,卻特別標一個『女』字旁,表明是個女人;這是她們所不平的!我發出的講 義,上面的『他』字,她們常常要將『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見她們報復的意思 了。」大家聽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卻起來駁道,「我也在女學堂教書, 卻沒有這種情形!」海格爾的定律不錯,調和派來了,他說,「這本來有兩派:用文言的歡 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話的歡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實兩 個字都是一樣的。」「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這句話卻有意思!文言裡間或有「伊」 字看見,這是真理;但若說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卻不免委屈了許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 倡用「伊」字也是實,但只是用在白話裡;我可保證,他決不曾有什麼「用文言」的話!而 且若是主張「伊」字用於文言,那和主張人有兩隻手一樣,何必周先生來提倡呢?於是又冤 枉了周先生!——調和終於無效,一位女教師立起來了。大家都傾耳以待,因為這是她們的 切身問題,必有一番精當之論!她說話快極了,我聽到的警句只是,「歷來加『女』字旁的 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駁道,「『好』字豈不是『女』 字旁麼?」大家都大笑了,在這大笑之中。忽有蒼老的聲音:「我看『他』字譬如我們普通 人坐三等車;『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請她們坐二等車,有什麼不好呢?」這回真哄堂 了,有幾個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淚几乎要出來;真是所謂「笑中有淚」了。後來的情形 可有些模糊,大約便在談笑中收了場;於是乎一幕喜劇告成。「二等車」,「三等車」這一 個比喻,真是新鮮,足為修辭學開一嶄新的局面,使我有永遠的趣味。從前賈寶玉說男人的 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至今傳為佳話;現在我們的辯士又發明了這個「二三 等車」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啟迪來學了。但這個「二三等之別」究竟也有例外;我離開 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車上看見三個「她」!我想:「她」
“何以不坐二等車 呢?難道客氣不成?——那位辯士的話應該是不錯的!



  
1924714日,溫州。

(原載1924年《時事新報》副刊《文學周報》第130期)

說夢

偽《列子》裡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 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 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尹氏心營世事,慮鐘家業,心形俱疲,夜 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說出「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這其間大有玄 味,我是領略不着的;我只是斷章取義地賞識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遠地引了來。我只 覺得夢不是一件壞東西。即真如這件故事所說,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人生有限,我們若 能夜夜有這樣清楚的夢,則過了一日,足抵兩日,過了五十歲,足抵一百歲;如此便宜的 事,真是落得的。至于夢中的「苦樂」,則照我素人的見解,畢竟是「夢中的」苦樂,不必 斤斤計較的。若必欲斤斤計較,我要大膽地說一句:他和那些在牆上貼紅紙條兒,寫着「夜 夢不祥,書破大吉」的,同樣地不懂得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