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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P 42


作者:屠格涅夫
頁數:42 / 67
類別:世界名著

 

父與子

作者:屠格涅夫
第42,共67。
「不錯,是個毫無私心的人。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單推崇他,而且為他而驕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傳記裡寫上一行字:『他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軍醫,但早就預見兒子的前程併為此悉心栽培..』」老人的聲音嗚嚥了。

阿爾卡季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為如何?」瓦西里·伊凡內奇沉默了會兒問,「他將來傳世揚名,如您備加推崇的那樣,不是在醫學界吧?」「當然不是在醫學界,雖則在這方面將成為第一流的學者。」

「那麼在哪方面呢,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現在還很難說,但他必定名揚四海無疑。」

「他將名揚四海!」老人跟着重複了一遍,隨後陷入了沉思。

這時安菲蘇什卡捧着一大盆熟透了的馬林果從他們身旁走過,她說道:「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來,叫我請老爺去用早茶。」

「有拌馬林果的冷奶油嗎?」「有的,老爺。」

「瞧,冷奶油拌了的!別客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點兒。葉夫根尼他怎還沒有回來?」「我在這兒呢,」從阿爾卡季房裡傳來巴扎羅夫的聲音。

瓦西里·伊凡內奇忙回頭看他。

「哎,你想拜訪你的朋友,可你晚啦,amice①,我們在此懇談了很久,現在去喝茶吧,你母親已在叫喚了,順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什麼事?」「有個農民,他患了伊克托爾②..」「就是說黃疸病?」「對了,慢性黃疸,而且久治不癒,我開給了他百金花和金絲桃,還給了他蘇打,命他多吃胡蘿蔔。不過這都是安慰劑,要找個什麼有效的藥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雖嘲笑醫學,但還是能出個好主意的。我們以後再談,現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內奇從露椅上輕巧地站了起來,哼起《羅伯特》③裡的一段:法則,法則,我們自訂法則,為了,為了,為了活得舒適!「好一個樂天派!」巴扎羅夫嘀咕着離開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裡只薄薄的一層白雲,驕陽似火,一切都靜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鷄尋釁似的你啼我鳴,還有在樹頂的什麼地方雛鷹在發着哀乞的聲音。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無奈,想打盹兒的奇怪感覺。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借一垛不大的乾草避陽,各抱一抱窸窣作響的、青色未褪的芳香乾草鋪在身下。巴扎羅夫說道:“那邊的一株山楊樹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長在坑窪邊際,而坑窪是拆除磚棚時留下的。那時我相信坑窪和那山楊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在它身邊我從來不感到寂寞。那時我還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為我人還小。

現在我長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這裡住了多久?」阿爾卡季問。

「接連兩年左右,後來只不過時來時去。我們家過的是流寓生活,輾轉各個城市。」

「這宅子是早建的嗎?」「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蓋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麼人?」「誰知道?大概是個準校,在蘇沃洛夫部隊裡服役過,所以嘴上老掛着跨越阿爾卑斯山的事。也許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廳裡掛着蘇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歡你們住的那種小宅子,古老又溫暖,有種奇異的氣息。」

「那是神燈油和草木樨的味兒,」巴扎羅夫一面說一面打哈欠。「要說這可愛的小宅子裡的蒼蠅呀..呸!」「請告訴我,」阿爾卡季靜了一會兒,問,「你小的時候,把你管教得很嚴嗎?」「我父母是怎樣的,你不都見了嗎?是些善良的人。」

「你愛不愛他們,葉夫根尼?」「愛,阿爾卡季!」「他們呀,是那麼地愛你!」巴扎羅夫不作聲。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把手操在腦後,打破沉默說。

「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親已六十餘歲,一大把年紀了,可還在談論『安慰劑』,還在治病,與農民交往中講究寬容、厚道,一句話,自得自在。母親也不錯: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壓根兒想不到別的。

可我..”「你又怎麼了?」「我想到,躺在這乾草垛旁邊..我所佔有的這一小塊地方比起廣大空間來是如此地狹小,而廣大空間裡不存在我,與我無關。我得以度過的時間在永恆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恆,永恆中無我。但在這無垠之中,在這數學的一個點上,我的血液卻在循環,頭腦卻在工作,卻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兒去了!」「請允許向你指出,你所說的對所有人同樣適用..」「你說的對,」巴扎羅夫接過話茬說,「我是想說我的雙親,他們成日碌碌無為而又不知自身的渺少,碌碌無為卻並未使他們難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為什麼要恨?」「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嗎?難道你忘了?」「一切我都記得,但我仍認為你沒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這我同意,但..」「唉,你呀,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像時髦青年那樣看待愛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鷄,當它走近跟前時你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樣。不過,得啦,別談那,既然與事無補,說也多餘。」他翻身改成側睡。「好哇,一隻英勇的螞蟻在拖一隻半死不活的蒼蠅。拖走它,小兄弟!別管那傢伙至死頑抗,你應利用你作為動物就有不承認任何憐憫的權利,別像我們這樣自己糟蹋自己的人!」「別這麼說,葉夫根尼。你什麼時候自我糟蹋了的?」巴扎羅夫抬起頭:「這是我唯一值得驕傲的,我既沒有自己糟蹋自己,也沒有讓女人來糟蹋我,阿門!當然,這事我今後絶不再提。」

兩個朋友靜靜地躺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