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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16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16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6,共526。
鳥几乎不敢正視,轉臉坐下,臉貼在車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後退去的街市。警笛驚嚇着路上的行人,行人們和鳥剛纔看到的那群孕婦一樣,懷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視着急救車。像突然定格的電影畫面,他們的動作突然不自然地靜止。這正是他們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細微的裂紋的時刻。
同時,他們也表示出一種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兒子,像在戰場負傷的阿波利奈爾一樣,頭上纏着繃帶。鳥這樣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的兒子負了傷,然後,他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發出了無聲的呼喊……
鳥突然流下了眼淚。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的形象,一下使鳥的感情純淨化。鳥感到多愁善感、軟弱無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許;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淚水裡的甜味。我的兒子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他孤獨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
我只能像埋葬戰死者那樣,埋葬我的兒子。鳥熱淚流淌不止。□ 作者: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3


  
鳥坐在特別兒童診室前的台階上,髒兮兮的兩手抱住膝蓋,流過淚後,睡意襲來,執拗地纏住不去。鳥努力掙扎着。假眼醫生一副失落的神情,從診室走了出來。鳥站起身,醫生的聲音裡透露出不安,與剛纔在急救車時截然不同。
他說:「這個醫院真官僚,連護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來帶著這醫院裡和我們院長很熟識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們連那位教授是誰都不知道!」
於是,鳥清楚了醫生為什麼突然間形容憔悴。在這裡,他被人輕視,這位假眼青年開始懷疑自己的權威威嚴。
「孩子呢?」鳥未假思索地問,聲音溫和,似乎想安慰一下醫生。
「孩子?啊,如果腦外科的教授來察診,情況會立刻明朗。當然,這是說,孩子要活到那時候。如果萬一挺不到那時候呢,解剖以後,會調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點左右,請你來這裡看看,怎麼樣?但我得事先跟你說,這醫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連護士在內!」


  
醫生似乎決意拒絶鳥提另外的問題,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樣閒置起來,兩眼都暗淡無神地向前走。而鳥則像個浣衣女,端起空蕩蕩的嬰兒睡籃緊緊跟上。他們走出住院患者樓,走到連着醫院本部的長廊時,抽着煙等。在這裡的兩個救護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假眼醫生在前,救護員和端着籃子的鳥隨後,一行人沿著長廊向本部走。
兩個救護員,一個是司機,一個是負責輸氧的。他們似乎立刻都感覺到假眼醫生情緒不佳。這兩個人,平日裡常常煞有介事地鳴響警笛,根本無視約束一般良民的紅綠燈,像奔馳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樣,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現在,支撐他們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嚴已經失去,神采也減弱好多。
鳥從背後望着救護員拔了頂的頭,覺得這兩人很像雙胞胎;他們年齡都不小了,拔頂的禿頭模樣都很相似。
負責輸氧的救護員大聲說:「每天的工作,要是開頭是需要氧氣瓶的,一直到深夜,這一天的工作準都是需要氧氣瓶的」。
「啊,你呀,總是這麼說。」司機救護員也用同樣的聲音說。
假眼醫生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閒瑣的談話,鳥也沒有受到什麼感動,但他能夠理解,這兩個救護員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復情緒。鳥沖管氧氣瓶的那位點點頭,救護員以為鳥要問什麼,非常緊張地「啊」了一聲,追問鳥的話。
鳥頗有些狼狽,說:「這急救車,回程的時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號,響着警笛走嗎?」
「急救車回程的時候?」兩個救護員齊聲問,像合唱的搭檔一樣,他們隨即同時閉口不語,互相看著對方漲紅的臉,不禁噗嗤噴出了笑聲。
自己提問的愚蠢,和救護員們的反應,使鳥頗感惱火。而這怒火,是和黎明時分以來一直積壓、凝聚在他心裡巨大而陰鬱的憤怒脈絡相連的。但是,兩位救護員似乎很後悔剛纔不慎取笑了這位不幸的年輕父親,都可憐兮兮地縮着頭。鳥噴發怒火的閥門也由此關閉,甚或不如說,他覺得該責備的是自己。
最開初提出那樣反高潮的滑稽問題的不是我自己嗎?而那問題,不是趁自己因悲傷、睡眠不足而糊塗的腦袋遲鈍之機冒出來的嗎?鳥看了一眼身旁的嬰兒睡籃,那裡給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窪地。籃底只留了一條疊成幾層的毛毯,和一束紗布裹着的脫脂棉。紗布和脫脂棉上沾着的血跡還沒有褪色,鳥已經記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頭纏繃帶,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氣的孩子。
甚至孩子頭部的異樣形狀,孩子紅紅的皮膚上粘着的脂肪膜,鳥都不能清晰準確地記起了。現在,孩子正開足馬力離鳥遠去。鳥的心裡,負疚的安定與無盡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會忘記這孩子的事情吧?他從無邊的黑暗裡露頭,經過十個月的胚胎狀態,來到人世間品味了幾十小時難以忍受的痛苦,然後,再一次無可復返地再歸黑暗。
他就是一個這樣的存在。也許,並于這些,我很快都會置之腦後吧。也許,當我將死的時候,我會重新想起這些一切。那時,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麼,我多少也算盡了一點做父親的義務。
鳥等一行人到達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兩個救護員向停車場跑去。他們的職業就是和異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來跑去,可能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救護員們擺動着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樣,橫着陽光燦爛的闊大的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