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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22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22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22,共526。
戰抖已經止住,這回,握酒瓶的手腕平平穩穩。我躲避着酒,已經有多少千個小時了吧?鳥想,頗有遺恨無窮之憾,接着,像山雀啄谷一般,把第2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喉嚨不疼了,也沒有咳嗽、眼淚。鳥舉起酒瓶,凝視瓶上的商標,發出不無陶醉的嘆息,又喝乾了第3杯。
火見子返回客廳時,鳥已經醉意朦朧。敏鋭嗅出她的肉體存在並由此升起厭惡感的機能,也被酒精麻痹了。並且,火見子穿著的黑色針織連衣裙,讓人感覺毛茸茸胖乎乎的,像漫畫上憨態可掬的熊,這也使得遮蓋在裡面的肉體印象稀薄,不引人注意了。火見子把手插進頭髮裡,打開室內的燈。
鳥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給火見子準備的玻璃酒杯和水杯,往裡倒進威士忌和水。火見子細心地用裙子包緊剛纔洗過的皮膚,坐到一把雕鏤的大木椅上。對鳥來說,這是值得感謝的事情。他對女性肉體的厭惡感覺雖然有所克服,但還不可能連根驅盡。
「管他怎麼樣!」鳥說著,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盡。「管他怎麼樣!」火見子也說。然後,她像猩猩似地嘬起下唇,輕輕地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品品味道。


  
鳥和女友靜靜地呼出的溫熱氣息,使酒精氣味在房間裡瀰漫開來。同時,他們互相凝視着對方的眼睛。剛剛出浴的火見子煥然一新,與剛纔在門口陽光裡的她几乎有母女之別。鳥深深感到欣慰。
按她的年齡也該有這種青春復甦的時刻到來。
「剛纔洗澡時想起來的,你還記得這樣的詩句吧?」火見子說著,像誦讀咒文似的,喃喃地讀出一節英文詩。鳥聽過以後,又懇求火見子再讀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還是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好,比起培育出尚未萌發的慾望來。是這麼一節吶。」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嬰兒都扼殺在搖籃裡呀!」鳥說,「這是誰的詩?」
「維廉·布萊克。我的畢業論文不就寫的布萊克麼?」「是啊,你是布萊克呀。」鳥說著,轉動腦袋四處張望,看到在客廳和臥室中間的板壁上掛着布萊克的畫的複製品。鳥曾多次看過這幅畫,卻從沒有留神觀賞。
現在認真觀看,才感到這確實是一幅頗奇妙的畫。畫面呈現出石版效果,但毫無疑問實際是水彩畫。原畫可能是有色彩的,現在嵌在厚木框裡裝飾在那兒的,則是一片淡墨色。被中東風格的建築群圍住的廣場。
遠景浮現出一對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還是黎明,整個畫面籠罩着微茫的光。廣場上躺着年輕死者,像肚子鼓脹的魚。一位極其悲傷的母親的四周,則是挑着燈的老人和一些抱著嬰兒的女人。


  
而畫面上最重要的,是在這些人的頭頂,伸張兩臂跳躍着,似乎要橫躍廣場的一個巨大的存在。那是個人嗎?他的肌肉均勻發達的身體上,長着一層鱗。充滿不祥的狂熱、悲痛的憂傷的眼睛、下陷的鼻子和深深窪下去的嘴,都讓人聯想到山椒魚。他是惡魔,還是神?這男子鱗光炎炎,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飛翔……
「他在幹什麼呢?他身上那一層東西,大概不是鱗,而是中世紀士兵的連環鎧甲吧。」
「我想是鱗,這幅畫的有色版上,那是綠色的,看上去特別像鱗。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長子們都殺死的貝斯特呀。」鳥對《聖經》基本一無所知,他想,這可能出自于「出埃及記」吧。若說這個長鱗男子的眼睛和異形怪狀的嘴,那應該用激烈來描述。
悲痛、恐怖、驚愕、疲勞、孤獨,還有笑,都從那暗黑的眼睛與山椒魚似的嘴裡無盡地湧出來。「怎麼樣,他很迷人吧。」
「你喜歡這個長鱗的男人?」
「喜歡啊。」火見子說。「並且,還特別喜歡想,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會怎麼樣呢。」
「如果自己是貝斯特精靈,那可能會覺得自己也長了副怪模怪樣的嘴臉,像這個長鱗男人一樣。」鳥望着火見子的嘴角說。
「可怕吶。」
「啊,是嚇人呀。」
「我遇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時,常常這樣想,如果反過來,我讓別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更可怕吧;這是從心理上獲得的補償呀。你呢,你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怎麼說呢?」鳥說:「必須細細想一想呢。」
「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麼,我好像還不曾有過讓別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經歷吧。」
「是,肯定是這樣的。你還沒這樣做過。不過,難道在將來什麼時候,你不會經歷一次嗎?」火見子謹慎地用預言者的口氣說。
「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這可能會是使自他兩方都驚恐的經驗吧。」鳥說。
說完,鳥往自己和火見子面前兩隻空酒杯裡倒滿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盡,又滿上了一杯。火見子沒有像他喝得這麼急。
「你是在有意控制自己吧?」
「因為要開車,」火見子說,「我帶過你吧,鳥?」「沒,還沒有。倒是想什麼時候讓你帶著兜兜風。」
「你要是深夜來,我就能帶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險。並且,我的運動神經是夜間型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動起來。」「所以白天你就閉門靜思。
哲學家的生活吶。一到深夜就開上紅色賽車轉圈兒的哲學家吧。你現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
鳥懷着淡淡的滿足感望着火見子,他看到火見子高興而又緊張起來。鳥貿然跑到火見子的家裡來喝威士忌,現在他在為自己的冒失無禮支付代價。非常認真地傾聽火見子的夢想的人,除了鳥,可能不會再有別人了吧。火見子開始解釋了,「我們現在是在這兒交談呢,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