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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21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21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21,共526。
鳥脫鞋的當兒,為了讓眼睛適應昏暗,使勁兒地眨巴了幾下,而他的女友,則一直站在昏暗的深處,沉默地看著他。
「我睡覺的時候,可不想讓人給吵醒呀。」鳥說。
「今天情緒一點兒都不振作,但是呢,鳥,我又睡不着呀。白天要是睡了,晚上就絶對睡不着了。我剛纔是在思考多元化的宇宙問題呢。」
多元化宇宙?太好了!鳥想,我們就一邊討論這個問題,一邊喝威士忌吧。鳥像獵犬一樣探着頭四處巡視,一邊隨女友走進客廳。房間裡像薄暮黃昏一樣暗淡,且散髮着溫熱、潮濕,陳霉的味道,宛似病家躺臥的圈棚。鳥尋找着坐位,眼睛盯在一把陳舊但卻結實的籐椅。


  
他把椅子上的一些雜誌挪開,頗為小心地坐上去。從火見子沖澡,穿衣服,再加上化妝,這段時間裡,不必說拉開窗帘,連室內的燈都不會打開吧。客人必須在黑暗裡耐心等待。一年以前,鳥造訪這裡時,室內也是這樣暗淡,他一腳踩在地板上的玻璃器具,腳拇指根都被切裂了。
想起當時的疼痛和狼狽,鳥不寒而慄。
火見子的房間裡,無論地板上、桌子上,還是貼窗擺着的矮書架上,甚至連錄像機、電視機上,到處堆放著書、雜誌、空盒子、瓶子、貝殼、小刀、剪子、昆蟲標本,在經冬灌木林裡採集的枯花、舊信封、新寄來的信,雜亂無章,氾濫成災。鳥猶豫着,不知把酒瓶放在什麼地方。後來,他用腳嘩啦嘩啦撥出一個空兒,把酒瓶夾在自己的兩腳之間。「還是老毛病,還沒養成整理房間的習慣呢。
鳥,你以前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吧?」火見子注視着鳥的動作,像宣喧似的說。
「當然是這樣。我的腳指頭都割破了。」
「那麼說,那時血糊拉的紅了一片呢,」火見子頗為眷念地回憶說。「好久沒見了,鳥,我呢,確實一切如故,你怎麼樣,鳥?」
「我這邊兒出了事故。」


  
「事故?」
鳥躊躇不語。他並沒想立刻述說自己的不幸。為了儘可能用最簡短的話把事情說明白,鳥把事情簡單化了,他說:「孩子生出來了,但出生就死了。」
「鳥也遇到了這樣的事呀?我的朋友那兒也遇到了同樣事情喲。並且不只一個朋友,而是兩個。現在加上鳥,三個了呀。大概是被核污染的雨影響的吧?」
鳥在腦子裡,想把自己那個像長了兩個頭的孩子,和曾經見過的因放射能致殘的兒童的病例照片試着比較一下。但是,對於鳥來說,不要說和別人一起議論孩子的異常病症,就是自己重新思考一下,一種極為羞恥的感情也會熱辣辣地湧到喉頭。這是鳥個人獨有的不幸,他覺得,這不可能是與地球上其他所有的人共通的、與人類全體相關的問題。
「像我孩子這種情況,似乎只是一個意外事故。」鳥說。「一次痛苦的經驗呀,鳥。」女友說著,目光溫和地看著鳥。
她的眼瞼裡,似乎全被黑眼珠充滿了,表情曖昧不清。
鳥不想探究那眼睛裡的含義,他從自己兩腳中間取出酒瓶,說:
「我想,來到你這兒,即使是大白天,也可以喝威士忌的。怎麼樣,一起喝吧!」
鳥感到,對女友,自己頗像一個撒嬌放肆的年輕情夫。但火見子的男友們大都這樣,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比起鳥這些男友們更甚,像一個弟弟那樣依賴她。在一早上,他突然自縊身亡。
「孩子的不幸事件剛剛發生,你說還沒有恢復過來呢,我不向你問這事兒。」
「啊,那太感謝了。你就是問,我也沒什麼可說。」「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喝嗎。」
「好!」
「我去洗個澡,你把杯子和水壺拿來,自己先喝吧,鳥。」火見子走向浴室的身影消失以後,鳥站了起來。火見子的臥室像臥鋪車廂一個包間那麼狹窄,從客廳穿過臥室,頂頭的地方並列着廚房和浴室。這座小房子尾部歪斜的空間,就這樣被浴室和廚房分割開了。
火見子脫下的便服和內衣,像隻貓似的蹲在那裡。鳥跳過那只貓,走進廚房。
鳥在廚房裡把水壺灌滿,往衣口袋裏分別塞了兩隻玻璃酒杯和兩隻小杯。返回來的時候,無意之間,從拉門的縫隙,看到在昏暗的浴室角落裡沖澡的女友的背、臀部和腿。火見子左手高高舉着,像要擋住從頭上傾瀉下來的黑色水滴,右手撐在腹部上,偏着頭俯視自己的臀和右腿脛。鳥寒毛豎立,無法抑制的厭惡感強烈地湧起。
他戰戰兢兢地穿過臥室,甚或可以說,鳥是從隱伏着幽靈的黑影裡往外奔逃。回到那把舊籐椅上,心仍然砰砰跳動。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鎮定下來。總之,恐懼裸體的稚氣的厭惡感在鳥的身上復甦了。
他剛剛生產的妻子,現在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想著嬰兒,而嬰兒「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被他爸爸帶到別的醫院去了。」即使是面對妻子的裸體,鳥也同樣,感覺像是章魚觸爪張開那樣令人厭惡。這種感覺還將繼續下去吧?並且,也可能會愈發強烈吧?鳥剝去酒瓶蓋上的封印,起開軟塞,把威士忌倒進自己的玻璃杯。因為他的手腕不停抖動,玻璃杯像被發怒的老鼠啃了似的,發出刺耳的聲響。
鳥很像一個挑剔、固執的老人,皺着眉頭把威士忌倒進喉嚨。喉嚨火燒火燎,鳥咳嗽不止,眼淚都沁了出來。但灼熱的快感貫通了鳥的胃,他從戰抖恢復了正常。鳥孩子氣地打了個嗝,嗝裡帶有野草莓味;他用手指擦了擦被酒濡濕的嘴唇,然後,又往杯裡倒滿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