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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P 34


作者:亨利·米勒
頁數:34 / 103
類別:世界名著

 

北回歸線

作者:亨利·米勒
第34,共103。
我對面的頂層樓座前排坐著一個女人,她的兩條腿叉得很開,她的脖子向後拗去,錯位了,看上去像是得了破傷風。還有那個戴紅帽子的女人,她正趴在欄杆上打噸兒——若是來一回腦出血就太妙了!設想她流出一桶血,全倒在樓下那些漿洗得硬硬的襯衫上,設想一下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襯衫上沾着血走出音樂廳回家去!
睡覺是基調。再也沒有人在聽了,無法再思考、再傾聽了,也無法去夢想,即使音樂本身也成了一場夢。一個戴白手套的女人把一隻天鵝放在膝上。傳說勒達懷孕後生了一對雙胞胎。
人人都在生某種東西——只除了上面那排座位上那個搞同性戀的女人。她昂着頭,大張着嘴,注意力十分集中,這曲交響樂像鐳一樣放射出一陣陣火花,使她激動不已。朱庇特在穿透她的耳朵。還有加利福尼亞的片言隻字、生着大鰭的鯨魚、桑給巴爾、西班牙式城堡。
瓜達爾基維河沿岸有上千座清真寺在閃閃發光。冰山深處的時光儘是淡紫色的。莫尼大街上立着兩根拴馬的白柱子,滴水嘴……宣傳賈沃斯基謬論的男人……河,邊的燈光……07 我在美國時有幾位印度朋友,有的好,有的壞,有的不好也不壞。環境常將我置於一個有幸能為他們效勞的位置上,我替他們找工作,給他們提供住宿,若有必要還給他們飯吃。


  
我得承認,他們都非常感恩戴德,實際上他們這樣總光顧我倒使我的日子很難過。他們中有兩個是聖人——若是我知道聖人是怎樣的。尤其是卡普特,人們有天早晨發現他的喉嚨被人割了一個大口子。那是在格林威治村的一所小房子裡,人們有一天早上發現他一絲不掛地癱在床上,被人割開了一個大口子。
時至今日還沒有搞清楚他究竟是被人謀殺的還是自殺的,不過這也無關緊要……我回想起我在納南塔蒂的住所的一連串往事,我在想這一切是多麼奇怪——我竟把納南塔蒂全忘了,直到那天我躺在塞爾街上一家寒倫的旅館裡才又重新記起他來。我睡在鐵床上,想到自己成了一個毫無用處、毫無價值的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這時暮地眼前閃現出這幾個字:無足輕重的人。我們在紐約就是這樣叫他的——無足輕重的人,「無足輕重先生」。


  
我睡在那套豪華房間的地板上,納南塔蒂在紐約期間便住在這兒。他在扮演一個樂善好施者的角色,給了我兩條蓋上渾身發癢的毯子,原先是蓋在馬身上的。我就蠟縮在裡面,躺在落滿塵土的地板上。一天裡的每一小時都有零活可干——假如我蠢到獃在屋裡不出門的田地。
早晨他粗暴地喚醒我,叫我替他預備午飯吃的蔬菜:蔥頭、大蒜、豆子等等。他的朋友凱皮告誡我不要吃這些東西,說它們不好。好壞又有什麼關係?吃的!這才是最要緊的。為了一點點吃的我十分樂意用一把破掃帚清掃他的地毯,替他洗衣服,一俟他吃完飯就揀起掉在地上的殘渣吃下去。
自從我來了他已變得絶對講究乾淨——現在一切都得撣灰,椅子一定得按規定的樣子擺好,鐘一定得按時敲響,衛生間也一定得好好沖洗……真沒有見過比他更古怪的印度人,而且他還小氣得要命!待擺脫他的控制以後我要好好嘲笑他一頓。可我現在是囚犯,是一個沒有社會地位的賤民,一個不可接觸的人……若是我到晚上還沒有趕回來蓋上馬蓋的毯子睡覺,我一回來他便會說,「嗬,原來你還沒有死?我還以為你已經死掉了呢。」
他明知我一文不名,可還是每天都告訴我他剛剛在附近找到了廉價出租的房間。我說,「可你知道,我還租不起一個房間呢。」
這時他便像中國佬那樣眨眨眼毫不在意他說,「哦,對了,我忘了你沒有錢。我總是忘事兒,安德里……不過等電報來了……等莫娜小姐給你寄來錢,那時你就跟我去找個房間,好嗎?」話音未落他便又力勸我願住多久就住多久——「六個月……七個月……你在這兒對我幫助很大。」
納南塔蒂是一個我在美國時從未為之效勞過的印度人,他自稱是一個有錢的商人,一個珠寶商,在巴黎拉斐特大街有一套豪華房子,在孟買有一座別墅,在大吉嶺又有一所帶遊廊的房子。我一眼便看出他是一個笨蛋,不過笨蛋有時卻具有聚起一大筆財富的天賦。我當時不知道他曾在紐約給旅館老闆留下兩隻大珠子抵帳,我覺得好笑的是,這個小個兒一度曾在紐約那家旅館大廳裡搖來晃去,他拄着烏木手杖,將侍者揮來斥去、為客人訂午飯、使喚茶房去買戲票,按天租用出租車……這時他衣袋裏卻一文錢都沒有。他只有脖子上掛的那一串大珍珠,把這些珠子一個個賣了換錢用。
我還覺得好笑的是他常傻氣十足地拍拍我的背,感謝我對那伙印度人還不錯——「他們都是很聰明的人,非常聰明!」他還告訴我某位好心的神會報答我的善舉。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明白為什麼這些聰明的印度人——有一回當我建議他們向納南塔蒂借五美元時,他們都吃吃地笑。
我現在納悶的是,這位好心的某某神將如何報答我的善舉。
我不過只是這個又肥又矮的傢伙的奴僕,得時刻聽從他的吩咐,他這兒需要我——這是他當面告訴我的。一走到便盆旁他便嚷道,「安德里,請給我拿一壺水來,我要擦一把。」這位納南塔蒂從不願用手紙,想必這是同他的宗教信仰相牴觸的吧。他不用手紙,卻要一壺水和一塊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