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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選    P 424


作者:林則徐等
頁數:424 / 483
類別:古典散文

 

晚清文選

作者:林則徐等
第424,共483。
自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值,即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值以繼之,則其于美術上之價值,尚未可知也。今使為寶玉者,于黛玉既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何則?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雲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又其卒章曰: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着鞭!

其一例也。《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於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也。


  

然則解脫者,果足為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觀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寶玉者,固世俗所謂絶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為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普通之道德之價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歟?抑出於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乎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絶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之祖先一時之誤謬。詩人之所悲歌,哲學者之所瞑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紅樓夢》第一回之神話的解釋,亦於無意識中暗示此理,較之《創世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謬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誤謬,反覆至數千萬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絶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之,則彼固可謂幹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誤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然則寶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說,誠有見乎所謂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而已!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于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誠無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于世之所謂有者乎?然則吾人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已解脫者觀之,安知解脫之後,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所謂「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者,有歟無歟,吾人且勿問,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觀之,彼誠有味乎其言之也。

難者又曰:人苟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不亦廢歟?曰:美術之價值,對現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絶對的價值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于其反對之方面。如此之美術,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值。耳今設有人焉,自無始以來,無生死,無苦樂,無人世之掛礙,而唯有永遠之知識,則吾人所寶為無上之美術,自彼視之,不過蛩鳴蟬噪而已。何則?美術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嘗經驗故也。又設有人焉,備嘗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脫之域,則美術之於彼也,亦無價值。何則?美術之價值,存於使人離生活之慾,而入于純粹之知識。彼既無生活之慾矣,而復進之以美術,是猶饋壯夫以藥石,多見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術之存亡,固自可不必問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教,如印度之婆羅門教及佛教,希伯來之基督教,皆以解脫為唯一之宗旨。哲學家說,如古代希臘之拍拉圖,近世德意志之叔本華,其最高之理想,亦存於解脫。殊如叔本華之說,由其深邃之《知識論》、偉大之《形而上學》出,一掃宗教之神話的面具,而易以名學之論法,其真摯之感情,與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濟之,故其說精密確實,非如古代之宗教及哲學說,徒屬想像而已。然事不厭其求詳,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學說,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絶意志之說,非一切人類及萬物,各拒絶其生活之意志,則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絶。何則?生活之意志之存於我者,不過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於一切人類及萬物者,皆與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別,僅由於吾人知力之形式,故離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觀之,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則拒絶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悅曰解脫,是何異決蹄岑之水,而注之溝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者哉!佛之言曰:「若不盡度眾生,誓不成佛。」其言猶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觀之,此豈徒能之而不欲哉!將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華之言一人之解脫,而未言世界之解脫,實與其意志同一之說,不能兩立者也。叔氏於無意識中亦觸此疑問,故于其《意志及觀念之世界》之第四編之末,力護其說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