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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選    P 423


作者:林則徐等
頁數:423 / 483
類別:古典散文

 

晚清文選

作者:林則徐等
第423,共483。
〔晚韶華〕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韶華去之何迅,再休題綉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詩歌的正義,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無非永遠的正義之所統轄也。故曰《紅樓夢》一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



  
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于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人對蛇蝎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嘗不悚然顫慄,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于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之語第八十一回,懼禍之及,而自同於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于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由此之故,此書中壯美之部分,較多於優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質殆絶焉。作者于開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欲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此又上節所言之一證

茲舉其最壯美者之一例,即寶玉與黛玉最後之相見一節曰:

那黛玉聽著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裡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腳下愈加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着堤往回裡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裡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裡東轉西轉,……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裡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進來。……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瞧著嘻嘻的獃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瞧著寶玉笑。兩個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獃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獃笑起來。……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着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第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經驗之也。

《紅樓夢》之為悲劇也如此。昔雅裡大德勒于《詩論》中,謂悲劇者,所以感發人之情緒而高上之,殊如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為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上之目的也。叔本華置詩歌于美術之頂點,又置悲劇于詩歌之頂點,而于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故。故美學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亦與其倫理學上之價值相聯絡也。


第四章 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