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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P 57


作者:章學誠
頁數:57 / 112
類別:史學論述

 

文史通義

作者:章學誠
第57,共112。
以文辭而論,趙清獻請修表忠觀原奏,未必如蘇氏碑文之古雅。史家記事記言,因襲成文,原有點竄塗改之法。蘇氏此碑,雖似鈔繕成文,實費經營裁製也。第文辭可以點竄,而制度則必從時。此碑篇首「臣抃言」三字,篇末「制曰可」三字,恐非宋時奏議上陳、詔旨下達之體;而蘇氏意中,揣摩《秦本紀》「丞相臣斯昧死言」及「制曰可」等語太熟,則不免如劉知幾之所譏,貌同而心異也。余昔修《和州志》,有《乙亥義烈傳》,專記明末崇禎八年,闖「賊」攻破和州,官吏紳民男婦殉難之事。用記事本末之例,以事為經,以人為緯,詳悉具載。而州中是非閧起。蓋因闖「賊」怒拒守而屠城,被屠者之子孫,歸咎於創議守城者,陷害滿城生命,又有著論指斥守城者部署非法,以致城陷;甚至有誣創議守城者,縋城欲逃,為「賊」擒殺,並非真殉難者。余搜得鳳陽巡撫朱大典,奏報和州失陷,官紳殉難情節,乃據江防州同申報,轉據同在圍城逃脫難民口述親目所見情事,官紳忠烈,均不可誣。余因全錄奏報,以為是篇之序。中間文字點竄,甚有佳處。然篇首必云:「崇禎九年二月日,巡撫鳳陽提督軍務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朱大典謹奏,為和城陷‘賊’,官紳殉難堪憐,乞賜旌表,以彰義烈事。」其篇末云:「奉旨,覽奏憫惻,該部察例施行。」此實當時奏陳詔報式也。或謂中間奏文,既已刪改古雅,其前後似可一例潤色。余謂奏文辭句,並無一定體式,故可點竄古雅,不礙事理。前後自是當時公式,豈可以秦、漢之衣冠,繪明人之圖像耶?蘇氏《表忠觀碑》,前人不知,而相與駭怪,自是前人不學之過。蘇氏之文,本無可議。至人相習而不以為怪,其實不可通者,惟前後不遵公式之六字耳。夫文辭不察義例,而惟以古雅為徇,則「臣抃言」三字,何如「岳曰於」三字更古?「制曰可」三字,何如「帝曰俞」三字更古?舍唐、虞而法秦、漢,未見其能好古也。

汪鈍翁撰《睢州湯烈婦旌門頌序》,首錄巡按御史奏報,本屬常例,無可訾,亦無足矜也。但汪氏不知文用古法,而公式必遵時制;秦、漢奏報之式,不可以改今文也。篇首著監察御史臣粹然言,此又讀《表忠觀碑》「臣抃言」三字太熟,而不知蘇氏已非法也。近代章奏,篇首敘銜,無不稱姓,亦公式也。粹然何姓,汪氏豈可因摩古而刪之?且近代章奏,銜名之下,必書謹奏,無稱言者。一語僅四字,而兩違公式,不知何以為古文辭也?婦人有名者稱名,無名者稱姓,曰張曰李可也。近代官府文書,民間詞狀,往往舍姓而空稱曰氏,甚至有稱為該氏者,誠屬俚俗不典;然令無明文,胥吏苟有知識,仍稱為張為李,官所不禁,則猶是通融之文法也。汪氏於一定不易之公式,則故改為秦、漢古款,已是貌同而心異矣。至於正俗通行之稱謂,則又偏舍正而徇俗,何顛倒之甚耶?結句又云「臣謹昧死以聞」,亦非今制。汪氏平日以古文辭高自矜詡,而庸陋如此,何耶?汪之序文,於臣粹然言句下,直起雲「睢州諸生湯某妻趙氏,值明末李自成亡‘亂’」云云,是亦未善。當雲「故明睢州諸生湯某妻趙氏,值李自成之‘亂’」,於辭為順。蓋突起似現在之人,下句補出值明末李自成,文氣亦近滯也。學文者,當於此等留意辨之。



  
○古文十弊


  

余論古文辭義例,自與知好諸君書,凡數十通;筆為論著,又有《文德》、《文理》、《質性》、《黠陋》、《俗嫌》、《俗忌》諸篇,亦詳哉其言之矣。然多論古人,鮮及近世。茲見近日作者,所有言論與其撰著,頗有不安於心,因取最淺近者,條為十通,思與同志諸君相為講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複述,覽者可互見焉。此不足以盡文之隱,然一隅三反,亦庶幾其近之矣。

一曰,凡為古文辭者,必先識古人大體,而文辭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體,則胸中是非,不可以憑,其所論次,未必俱當事理。而事理本無病者,彼反見為不然而補救之,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請大興朱先生作志。敘其母之節孝,則謂乃祖衰年病廢臥床,溲便無時,家無次丁,乃母不避穢褻,躬親薰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於時蹙然不安,乃母肅然對曰:「婦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嗚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無芥蒂,何有嫌疑?節母既明大義,定知無是言也。此公無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謂得體,而不知適如冰雪肌膚,剜成瘡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人苟不解文辭,如遇此等,但須據事直書,不可無故妄加雕飾。妄加雕飾,謂之剜肉為瘡,此文人之通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