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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P 16


作者:福樓拜
頁數:16 / 106
類別:文學

 

包法利夫人

作者:福樓拜
第16,共106。
有了一個這樣的妻子,夏爾終於也覺得夫以妻貴。她有兩幅小小的鉛筆畫,他卻配上了大大的框子,用長長的綠繩子掛在廳堂的牆壁上,得意洋洋地指給人看。每次彌撒一完,就看見她站在門口,穿著一雙繡花拖鞋。
他很晚才回家,不是十點,就是半夜。他要吃東西,而女仆早睡了,只有艾瑪服侍他。他脫掉外衣,吃起夜餐來更方便。他講他碰到過的人,去過的村子,開過的藥方,一個也不漏掉;他吃完了洋蔥牛肉,切掉乳酪上長的霉,啃下一個蘋果,喝光瓶裡的酒,然後上床一躺.就打起鼾來了。
長久以來,他習慣于戴棉布帽子睡覺,結果,包頭的棉布在耳朵邊上都扣不緊;一到早晨,頭髮亂得遮住了臉,夜裡,枕頭帶子一鬆,鴨絨飛得滿頭都是,連頭髮看起來也變白了。他老是穿一雙結實的長統靴,腳背上有兩條厚厚的褶紋,斜斜地一直連接到腳踝,腳面上的皮子緊緊繃在腳上。看起來好像鞋邦子。他卻說:在鄉下,這就算不錯了。
他的母親稱讚他會過日子,還像從前一樣來探望他,尤其是她自己家裡閙得有點天翻地覆的時候;不過婆婆對媳婦似乎早就抱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她覺得艾瑪的出手太高,他們的家境擺不得這種派頭:柴呀,糖呀,蠟燭呀,就像大戶人家一樣開銷,光是廚房裡燒的木炭,足夠做二十五盤菜了:她把柜子裡的衣服放得整整齊齊,教艾瑪留神看肉店老闆送來的肉。艾瑪恭敬從命,婆婆更加不吝指教,兩個人從早到晚,「娘呀」、「女呀」不離嘴,嘴唇卻有一點震顫,口裡說的是甜言蜜語,心裡卻氣得連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杜比克寡婦活着的時候,婆婆覺得自己得到兒子的感情比他妻子還要多一點;可是現在,在她看來,夏爾似乎是有了老婆不要娘,簡直是忘恩負義,而艾瑪卻是白白占了她的合法權利;她心裡有苦說不出,只好冷眼旁觀兒子的幸福,彷彿一個破了產的人,隔着玻璃窗,看別人在自己的老家大吃大喝一般。她回憶往事,向兒子訴說自己過去的辛苦.作出的犧牲、同時對比現在,艾瑪對他粗心大意,他卻把全部感情傾注在她一個人身上,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夏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尊敬他的母親,但是更愛他的妻子,他覺得母親說的話不會有錯,但又發現妻子實在無可指責。母親一走,他就鼓起勇氣,畏畏縮縮地說了兩句母親說過的話。而且挑的是最不關痛癢的指摘;但艾瑪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去,並且打發他看病人去了。


  
同時,她根據自以為是的理論,要表現她是個多情種子。在月光下,在花園裡,她對他吟誦她所記得的情詩,並旦如怨如訴地唱起憂鬱的柔板樂曲來;不過,吟唱之後,她發現自己的心情,同吟唱之前一樣平靜;夏爾看來也並不更加多情,而是無動于衷,一如既往。
因為她心靈的火石,打不出一點火花,加上她的理解超不過她的經驗,她相信的只是她習以為常的事情,所以她推己及人,認為夏爾沒有與眾不同的熱情。他表示的感情成了例行公事;他連吻她也有一定的時間。擁抱不過是一個習慣而已,就像吃了單調的晚餐之後,猜得到的那一道單調的點心一樣。
有一個獵場看守人得了肺炎,給包法利醫生治好了,就給夫人送來了一隻意大利種的小獵狗;她帶著小母狗散步,因為她有時也出去走走,有時也要孤獨,以免眼睛老是看著這永遠不變的花園,這塵土飛揚的大路。
她一直走到巴恩鎮的山毛櫸樹林,走到牆角邊上一個荒涼的亭子,再往前走就是田野。在這深溝亂草當中,蘆葦長長的葉子會割破人的皮。
她開始向周圍一望,看看和上次來時,有沒有什麼不同。她看到毛地黃和桂竹香還長在老地方,大石頭周圍長着一叢一叢的蕁麻,三個窗子下面長滿了大片的苔蘚,窗板從來不開,腐爛的木屑沾滿了窗子上生鏽的鐵欄杆。她的思想起初游移不定,隨意亂轉,就像她的小獵狗一樣,在田野裡兜圈子,跟着黃蝴蝶亂叫,追着獵物亂跑,或者咬麥地邊上的野罌粟。後來,思想慢慢集中了,她坐在草地上,用陽傘的尖頭一下又一下地撥開青草,翻來覆去地說:
「我的上帝!我為什麼要結婚呀?」
她心裡尋思,如果機會湊巧,她本來是否有辦法碰上另外一個男人;於是她就竭力想象那些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那種和現在不同的生活,那個她無緣相識的丈夫。那個丈夫當然與眾不同。他可能非常漂亮,聰明,高人一等,引人注目,就像她在修道院的老同學嫁的那些丈夫一樣。她們現在幹什麼啦?住在城裡,有熱閙的街道,喧嘩的劇場,燈火輝煌的舞會。她們過着喜笑顏開、心花怒放的生活。可是她呢,生活淒涼得有如天窗朝北的頂摟,而煩悶卻是一隻默默無言的蜘蛛,正在她內心各個黑暗的角落裡結網。她想起了結業典禮發獎的日子,她走上講台去領獎,去戴上她的小花冠。她的頭髮梳成辮子,身上穿著白袍,腳下蹬着開口的斜紋薄呢鞋,樣子非常斯文;當她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男賓們都欠身向她道賀;滿院都是馬車,有人在車門口向她告別,音樂教師走過她身邊也和她打招呼,還挾着他的小提琴匣子。這一切都成了遙遠的過去,多麼遙遠的過去!
她喊她的小獵狗嘉莉過來,把它夾在兩個膝蓋中間,用乎指撫摸它細長的頭,對它說:
「來,親親你的女主人,你哪裡知道世上還有憂愁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