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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P 75


作者:作者群
頁數:75 / 165
類別:白話散文

 

中國大陸散文

作者:作者群
第75,共165。
這裡是世界著名的旅遊勝地,聚集着五大洲各種膚色的遊人。客路相逢,多的是禮貌、客氣,少有特殊的關切。又兼老將軍的傳奇身世鮮為人知,而他的形象與裝束也十分普通,不像世人想象中的體貌清奇、丰神瀟灑,所以,即便是雜處當地居民之中,也沒有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老人很喜歡這種紅塵擾攘中的「漸遠於人,漸近於神」的恬淡生活。
告別了刻着傷痕、連着臍帶的關河丘隴,經過一番精神上的換血之後,像一隻掙脫網罟、藏身岩穴的龍蝦,在這孤懸大洋深處的避風港灣隱遁下來。龍蝦一生中多次脫殼,他也在人生舞台上不斷地變換角色:先是扮演橫衝直撞、冒險犯難的堂吉訶德;後來化身為頭戴緊箍咒、身壓五行山的行者悟空;收場時又成了流寓孤島的魯賓孫。初來海外,四顧蒼茫,不免生發出一種飄零感;時間長了逐漸悟出,這原是人生的一種「根性」。古人早就說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地球本身就是一粒太空中漂泊無依的彈丸嘛!
漲潮了,洋面上翻滾着滔滔的白浪,潮聲奏起拍節分明的永恆天籟,彷彿從歲月的彼端傳來。原本有些重聽的老將軍,此刻,卻別有會心地告訴夫人:這是海潮的嘆息——人世間的一切寶藏,各種情感,海府、龍宮中應有盡有。這麼說來,他也當能從奔湧的洪潮中聽到昔日中原戰馬的嘶鳴,遼河岸邊的鄉音喁喁,還有那白山黑水間的萬木喧囂吧‧不然,他怎麼會面對波濤起伏的青煙藍水久久地發獃呢‧看來,疲憊了的靈魂,要安頓也是暫時的,如同老樹上的杈丫,一當碰上春色的撩撥,便會萌生尖尖的新葉。而清醒的日子總要比糊塗難過得多,它是一劑苦味湯,往往是七分傷痛摻和着三分自懲。


  
人到老年,生理和心理朝着兩極延伸,身體一天天地老化,而情懷與心境卻時時緊扣着童年。少小觀潮江海上,常常是壯懷激烈,遐想著未來,天邊;晚歲觀潮,則大多回頭諦視自己的七色人生,咀嚼着多歧的命運。此刻,老將軍的心靈向度就被洪波推向了生命起點。他記起小時候,塾師曾向大帥說過,長大之後,他篤定是副牛脾氣、虎性子。
根據之一,他出生於辛丑年,次歲為壬寅;二是考慮遺傳基因和家庭影響,持「將門虎子」之說;其三,俗諺云:「三歲看大,七歲至老。」為牛為虎,從觀察、品鑒中可以看出。


  
種種解釋未盡科學,不過,私塾先生還是「言中」了。「年少萬兜鍪」,炮火硝煙燒紅了他的青澀歲月。在他身上始終有一種磅礴、噴湧的豪氣在。他有個口頭禪:「死有什麼了不得的‧無非是搬個家罷了!」還說:「我可以把天捅個大窟窿。
你叫我捅一個,我非得捅兩個不可。」這樣,有時也不免粗狂,孟浪。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個莽撞的軍人」。但也唯其如此,才激蕩起五光十色的生命波瀾,有聲,有色,有光,有熱,極具個性化色彩,生發出強大的張力。
他的精神世界總是在放縱着,衝決着,超越着。對他人死抱住不放的貨利、聲名,他視若鴻毛,棄置不顧;可是,卻特別看重人格,操守。敢作敢當,不計後果,輕死生,重然諾,具體地表現為遊俠,抽象地表現為豪氣。這饒有古風的價值觀、人生觀,支配了他整個一生。
那是1938年吧‧南京陷落之後,日寇實施殘酷的大屠殺,蘇、皖一綫,散兵敗將顛撲道途。張學良以「刑徒」身分被押解着,雜在狼奔豕突的人群中,由於被認作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長官,整天遭人唾罵。使命感、同情心、愧疚情交織在一起,憋得他兩眼通紅,嗓子冒煙,眼看胸膛就要炸裂開來。好歹挨到了湖南郴州,在蘇仙觀住下。
懷着滿腔悲憤,他操起一枝大筆,蘸上淋漓的濃墨,在粉牆上寫下「恨天低,大鵬有翅愁難展」十個大字,怒吼一聲,響震山谷。隨後又一個箭步,奪過身邊衛士的手槍,對著迎面的老桂樹連連扣動扳機,直到子彈射光,才拂袖而去。
有道是:大辱過于死。由統領千軍萬馬,叱吒風雲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一級上將,轉眼之間,就淪為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隨時可能被殺頭的刑事犯,階下囚,任誰能夠忍受得了‧更哪堪,日夜渴望着上陣殺敵,卻身陷樊籠,報國無門,壯志難酬,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的的確確,鬱積在他胸中的激憤太深、太多、太久了。無論是題壁,怒吼,還是瘋狂的射擊,這座蓄勢待發、隆隆作響的火山,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噴泄口。
但是,矛盾、衝突並未就此獲得解決——雖然能量暫時得以釋放,卻無法同時獲得心理補償,其結局必然是更加劇烈的痛苦與絶望。那種情態讓人聯想到,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鐵籠子裡,咆哮啊,暴跳啊,瘋狂啊,直到破頭流血,當一切拚搏都是枉然,最後只好頽然臥下,淒涼地滴下兩行清淚。
牛脾氣,虎性子,鋼澆鐵鑄的硬漢子,倒有着一副俠骨柔腸,飽藴着菩薩般的悲憫情懷。他說,一輩子最見不得老百姓受苦落淚。那是民國年間軍閥混戰時節,少帥帶兵從河南回來,在牧馬集車站上,見到一個老媽媽趴在地上,餓得起不來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狀態非常可憐。他就找來饅頭送到她的跟前,老媽媽發瘋似的連灰帶土狼吞虎嚥地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