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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P 77


作者:作者群
頁數:77 / 165
類別:白話散文

 

中國大陸散文

作者:作者群
第77,共165。
在平平淡淡、無聲無臭的幽靜生活中,張學良將軍在夏威夷已經定居幾年了。他把一身託付給海上搖籃,一如陸上無家的鷗鳥,日落後便收斂起鋒棱峻峭的雙翼,在茫茫煙水間愴然入夢。這天,他參加過親友們為他舉行的祝壽會,黃昏時刻,照例以輪椅代步來到了威基基海灘。老朋友林淵泉在後面推着輪椅,趙一荻陪侍在身旁。
洋面上,風輕浪軟,粼粼碧波鋪展成千頃藍田,遼遠的翠微似有若無。老將軍懷着從容而飛揚的快感,沉浸在黃昏的詩性纏綿和溫情縈繞裡。不經意間,夕陽——晚景戲裡的悲壯主角便下了場,天宇的標靶上抹去了滾燙的紅心,余霞散綺,幻化成一條琥珀色的橋樑。老人含混地說了句:「我們到那邊去。
」林先生以為他要去對面的草坪,便推着輪椅前往,但被一荻含笑制止了,她理解「那邊」的特定含義——在日輪隱沒的方向有家鄉和祖國呀!老人頷首致意,緊緊握住了夫人的手。
故國,已經遠哉遙遙了。別來容易,可要再見她,除去夢幻,大約只能到京戲的悠揚的調和「米家山水」、唐人詩句中去品味了。前塵隔海,一切都暗轉到背景之中。人生幾度秋涼,一眨眼間,五陵年少的光亮額頭就已水成岩般刻上了條條溝壑。


  
老將軍倒是曠懷達觀。祝壽會上,應舊日摯友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之囑,題寫了一副直抵心源的聯語:「鶴有還巢夢,雲無出岫心。」而當明光請他為《閻寶航傳》題寫書名時,他就開玩笑了,問是「哪個閻」,明光說:「閻王爺那個閻。」老人哈哈一笑,說:「閻王爺‧我不認識他,我可沒見過。
我們還是離他遠點好。」
他問那些年輕人聽沒聽說過家鄉「四大怪」的俏皮兒,見大家搖頭,便笑着背誦:「白天青紗帳,晚上擼鋤杠;揣着煙槍去打仗;對面炕,掛幔障;孩子生在馬車上。」並解釋說,這是講20世紀初遼河岸邊的景況。第一怪,那時兵荒馬亂,人們白天躲藏在高稞裡,夜晚才回家鏟地;第二怪,官兵、土匪吸毒成癮,外出打仗也得帶上煙槍、鴉片;第三怪,這一帶居民為了禦寒取暖,冬天,幾代人睡在南北對面炕上,中間用幔障遮着;第四怪,是特指他本人的,光緒二十七年四月十七(公元190163日)那天,他出生在一輛外出逃難的馬車上,地屬遼寧省台安縣桑林子鄉張家窩堡。


  
由於在大車上落草,一輩子「走星照命」,顛沛流離。你看,他一別故園,便萍蹤浪跡,南北東西,足跡遍佈大半個中國,最後又飄零異國他鄉。他31歲離開東北,33歲離開北平,35歲離開武漢,36歲離開西安,37歲離開南京,46歲離開大陸,93歲離開台灣,都再沒有返回過。一路長別,掉頭而去,說來也是很令人傷懷的。
這天,老人的興緻卻特別高,講過了陳年舊事,又說笑話,唱京戲。聽人稱他為「民族英雄」,他連連擺手說:「什麼英雄,是狗熊啊。」祝他「壽比南山」,他說:「那不成老妖精了!」當有人向他請教長壽秘訣時,他說:「人的生活要簡單,簡單的生活能夠使人長壽。」還說:「我的最大長處是心裡不盛事。
如果明天要槍斃我,今天晚上也仍然能夠吃得香,睡得甜。」五弟張學森怕他過于勞累,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沉思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疙瘩‧咱們有家嗎?」少小離家,鄉音未改,他把「張學良」讀作「張淆良」,「槍斃」說成「槍癟」;「哪兒」還是習慣地叫做「哪疙瘩」,「疙瘩」讀成「嘎瘩」。
照一般規律,歷經幾十載的痛苦折磨,任是金剛鑄就,也早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他卻絲毫不現衰颯之氣,胸中依舊流動着年輕人那樣鮮活的情感和清新的血液,詼諧,活潑,饒有風趣,充滿着活力與朝氣。記者採訪,常常一連串提出幾個問題,他說:「咱們還是罈子餵豬——一個個來吧!」當記者請他「賜半身照一張」時,他就笑嘻嘻地回答:「你得說清楚是上半身還是下半身。」看到書籍記述失實或者所論非當,他會說:「這真是板凳上挖洞。
」什麼意思‧放屁還要刻板。面對有意迴避的政治問題,他絶不冷若冰霜地以「無可奉告」之類外交辭令斷然回絶,而是微笑着說:「我是與世隔絶的人,不瞭解政情,更不參與政事。」有時,還會突然轉換話題,把坐在身邊的女士指給記者:「你看,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干姑娘。」然後,笑着說明:「我老家那兒稱呼自己女兒為姑娘。
不知你們年輕人知不知道這些?」遇有記者窮追不捨,難以回答又不好拒絶時,他就會說:「乾脆給你一把鎬頭吧!」見對方一臉茫然,便解釋道:「你好去刨根兒呀!」這種打岔式的諧趣,有如一服解構「莊嚴」的瀉藥,記者在一笑之餘也就無意追問了。
他並非完人,更不是聖者,只是比同時代的許多人看得開一些,能夠拿得起,放得下。同他在一起,人們都感到很開心。他同一般政治家的顯著差別,是率真、粗獷,人情味濃;情可見心,不假雕飾,無遮攔、無保留的坦誠。這些都源於天性,反映出一種人生境界。
大概只有心地光明、自信自足的智者、仁人,才能修煉到這種地步。
雄豪、坦蕩的另一面,是孩子般的幼稚與天真。初遭監禁時,前陝西省主席邵力子去看他。他說:「我這次冒着生命危險,親自送委員長回京,原想扮演一出從來沒有演過的好戲。如果委員長也能以大政治家的風度,放我回西安,這一送一放,豈不成了千古美談!真可惜,一齣好戲竟演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