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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P 128


作者:作者群
頁數:128 / 148
類別:白話散文

 

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作者:作者群
第128,共148。
一首鄙俗不堪的歌,聽吧,「我用青春賭明天」,人類正在合唱,高亢激昂。幸好還有幾個綠黨在那裡咳怪嗽,蒼天保佑。 ·600·   蟋蟀國流沙河
流沙河1931,生於四川成都,原籍四川金堂縣。著有詩集《告別火星》、《農村晨曲》、《流沙河詩選》等。
小鷄養一群又一群,到頭來一隻隻果了芳鄰餓狗之腹。心傷透了,燒掉竹編鷄籠,誓同羽族絶緣。這是批林批孔那年的事了。我家小園,鷄蹤既滅,夏草秋花,次第叢生。
金風一起,園中便有蟋蟀夜鳴。古語云:「蟋蟀鳴,懶婦驚。」驚什麼?驚寒衣之猶未備也。明代文人記京師童謡雲;「蟋蟀瞿瞿叫,宣德皇帝要。


  
」蒲松齡據此寫悲慘的蟋蟀故事入《聊齋誌異》。《詩經》詠及蟋蟀,《豳風》、《唐風》兩見。自此代代有之,不勝枚舉。這小蟲有資格競選中華的國蟲,惜乎蟲格稍低於蟬,缺少蟬的高潔,而且好鬥。
不過好鬥也屬優秀品質,在那些年。倒是蟬因自高自潔,常被揪鬥。有詩人回筆寫那些年,說中國人被挑撥起來互相狠鬥,鬥得冤冤不解,如鬥蟋蟀一般。妙!愈想愈妙!
蟋蟀一科,種類繁庶,最著名的當數油葫蘆和棺材頭。油葫蘆長逾寸,圓頭,遍體油亮,鳴聲圓潤如滾珠玉。棺材頭短小些,方頭,羽翅亦油亮,鳴聲凌厲如削金屬。油葫蘆打架,互相抱頭亂咬,咬頸,咬胸,咬腿,野蠻之至。
棺材頭打架,互相抵頭角力,顯得稍為文明,基本符合「要文鬥,不要武鬥」的原則。不過遇著勢均力敵,雙方互不退讓,也興抱頭亂咬。吾鄉兒童特看重棺材頭,瞧不起油葫蘆,呼之曰和尚頭。和尚頭這名稱已寓有嘲謔意。
和尚頭確實也傻頭傻腦,亂跑亂爬,毫無威儀可睹。棺材頭則不然,姿態莊重,步伐穩健,沉着迎敵,從容應戰。吾鄉兒童所捕所養所鬥,皆限于棺材頭,和尚頭不與焉。所謂蟋蟀,在吾鄉乃指棺材頭而言。
特此說明。
在我家小園,蟋蟀的天敵是鷄。鷄在牆邊地角搜查縫隙,啄食一切昆蟲。更凶的一着是用雙爪扒垃圾,扒瓦礫,扒草與花根,扒出蟲卵就啄。鷄有耐性,不厭其煩,天天搜查天天扒,害得蟋蟀難以安身立命,難以傳宗接代。
批林批孔那年的暮春,多虧最後一群天敵被芳鄰餓狗吃絶了,蟋蟀得以復國,夜夜歡奏「蟲的音樂」于清秋的小園。


  
夜涼如水。疲勞一天的我,此時獨坐門前石凳,搖扇驅蚊,靜聽小園蟋蟀的歌。忽然想起我這四十年來唱了多少歌喲。且讓我算算吧。
記憶中最早的一支歌《空枝樹》是偎在慈母膝下,跟着她唱會的。歌曰:
空枝樹,不開花。
北風寒,夕陽西下。
一陣陣,叫喳喳。何處喧嘩?
何處喧嘩?原來是烏鴉。
烏鴉,烏鴉,你……
人的一生用這樣一首歌開了頭,還能有什麼好命運。混到中年,自己也成了空枝樹。哦,不空不空,有樹冠呢,一頂右派帽子。到五六歲,跟着堂兄七哥唱會《吹泡泡》、《漁光曲》。
讀小學,唱《滿江紅》,唱抗日救亡的歌。稍大些,唱《黃河大合唱》。入初中,莫名其妙,唱《山在虛無縹緲間》。上高中,唱四十年代電影的流行歌,唱美國的歌,後來又唱《古怪歌》、《山那邊好地方》、《你是燈塔》、《走!跟着毛澤東走》這一類進步歌。
解放後,成年了,唱五十年代光明的歌,唱朝鮮的歌,唱蘇聯的歌。自從有了《社會主義好》這支絶妙的歌,我就瘖啞了,不再唱歌了。十多年以後,現在,我參加黑五類的夜學,奉命唱語錄歌,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唱「你不打,他就不倒」。四十年來,人類的歌變了多少花樣,蟋蟀的歌卻同我小時候聽見的一模一樣。
這太熟稔的歌,真能喚醒童年,使我驚愕四十年如一瞬。而使我更為驚愕的是忽然想起南宋葉紹翁的這一首七絶:
蕭蕭梧葉送寒聲,
江上秋風動客情。
知有兒童挑促織,
夜深籬落一燈明。
彷彿看見那個捉蟋蟀的兒童就是我喲!不但葉紹翁看見過我的「一燈明」,也是南宋的姜夔還看見過我本人呢。他不是在《齊天樂·蟋蟀》詞內寫過「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的名句嗎。小時候我酷愛捉蟋蟀。捉蟋蟀,在我,其樂趣遠勝過鬥蟋蟀我打架總吃虧
童年秋天傍晚,只要偵聽出庭院有蟋蟀在叫,我便像掉了魂似的,吃晚飯無心,做夜課無心,非把這只蟋蟀捉入籠中不可。
此時獨坐門前石凳聽蟋蟀的悲歌,徒生感慨罷了,倒不如去捉,或能捉回一瞬間的童年。興趣來了,說幹就幹。我鋸一截竹筒,徑寸,長尺,一端留竹節,一端不留。然後用自製的小刀在竹筒上刻削出密密的五條平行窄縫。
一具蟋蟀籠就這樣做成了。不是吹牛,我做這玩藝兒真可謂駕輕就熟。我是沿著刀路走回童年去啊。
小兒余鯤七歲,深夜不歸,在外面大院壩夥同別的小孩遊戲。我去叫他回來,悄悄告訴他今夜捉蟋蟀。說是捉給他玩,其實是想讓他看看爸爸捉蟋蟀的本領。此事無關父愛,讀者明察。
夜既深矣,小園蟋蟀鳴聲更響,更急、更繁。不過我很容易聽出來,大多數是可笑的和尚頭即油葫蘆,只有三四只是我要捉的棺材頭。那些和尚頭求偶心太切,拚命振羽亂叫,呼喚卿卿,不肯稍歇,也不怕被人捉將籠裡去。棺材頭的警惕性高,聞人跫音漸近,便寂然斂了翅,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