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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P 133


作者:作者群
頁數:133 / 148
類別:白話散文

 

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作者:作者群
第133,共148。
面對一個喝得醉,醉得癲狂的人我常常感覺到自我的痛苦,生命的痛苦。對於自我的意識為人類帶來多少痛苦!這是生命的靈性,也是生命的負擔。這是人優於一塊石頭的地方,也是人苦于一塊石頭之處。人生與社會為人類帶來多少痛苦!追求宗教也罷,追求某些情況下藝術也罷,追求學問也罷,追求美酒的一醉也罷,不都含有緩解一下自我的緊張與壓迫的動機嗎?不都表現了人們在一瞬間寧願認同一隻猴兒、一隻孔雀、一隻虎或者一頭豬的動機嗎?當然,宗教藝術學問,還包含着遠為更高更闊更繁複的動機;而且,這不是每一個人都做得到的。
而飲酒,則比較簡單易行、大眾化、立竿見影;雖有它的害處卻不至于像吸毒一樣可怖,像賭博一樣令人傾家蕩產,甚至于也不像吸煙一樣有害無益。酒是與人的某種情緒的失調或待調有關的。酒是人類的自慰的產物。動物是不喜歡喝酒的。
酒是存在的痛苦的象徵。酒又是生活的滋味、活着的滋味的體現。撒完酒瘋以後,人會變得衰弱和踏實——「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菸中」。酒醉到極點就無知無覺,進入比豬更上一層樓的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的石頭境界了。
是的,在猴、孔雀、虎、豬之後,我們應該加上飲酒的最高階段——石頭。


  
好了,不再做這種無病呻吟了。其實,無病的呻吟更加徹骨,更加來自生命自身。讓我們回到維吾爾人的歡樂的飲酒聚會中來。
在維吾爾人的飲酒聚會中,彈唱乃至起舞十分精彩。伊犁地區有一位盲歌手名叫司馬義,他的聲音渾厚中略有嘶啞。他唱的歌既壓抑又舒緩,既憂愁又開闊,既有調又自然流露。他最初的兩句歌總是使我愴然淚下。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我猜想詩人是只有在微醺的狀態下才能聽一聲《何滿子》就落淚的。我最愛聽的伊犁民歌是《羊羔一樣的黑眼睛》,我是「一聲黑眼睛,雙淚落君前」,現在在香港客居,寫到這裡,眼睛也濕潤了。
和漢族同志一起飲酒沒有這麼熱閙。酒的作用似乎在於誘發語言。把酒談心,飲酒交心,以酒暖心,以心暖心,這就是最珍貴的了。
還有划拳,藉機伸拳捋袖,亂喊亂叫一番。划拳的遊戲中含有灌別人酒、看別人醉態洋相的取笑動機,不足為訓,但在那個時候也情有可原。否則您看什麼呢?除了政治野心家的「秀」,什麼「秀」也沒有了。可惜我划拳的姿勢和我跳交際舞的姿勢處于同一水準,醜煞人也。


  
講究的划拳要收攏食指,我卻常常把食指伸到對手的鼻子尖上。說也怪,我其實是很注重勿以食指指人的交際禮貌的,只是划拳時控制不住食指。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光陰須得酒消磨」,「明朝酒醒知何處」……我們的酒神很少淋漓酣暢的亢奮與浪漫,倒多是「舉杯澆愁愁更愁」的煩悶,不得意即徒然地浪費生命的痛苦。我們的酒是常常與某種頽廢的情緒聯繫在一起的。然而頽廢也罷,有酒可澆,有詩可寫,有情可抒,這仍然是一種文人的趣味,文人的方式,多獲得一種趣味和方式,總是使日子好過一些,也使我們的詩詞裡多一點既壓抑又豁達自解的風流。酒的貢獻仍然不能說是消極的。
至于電影《紅高梁》裡的所謂對於「酒神」的讚歌,雖然不失為很好看的故事與畫面,卻是不可以當真的。製作一種有效果——特別是視覺效果的風俗畫,是該片導演常用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而與中國人的酒文化未必相干。
近年來在國外旅行有過多次喝「洋酒」的機會,也不妨對中外的酒類做一些比較。許多洋酒在色澤與芳香上優於國酒。而國酒的醇厚別有一種深度。在我第一次喝乾雪梨cherrydry酒的時候我頗興奮于它與我們的紹興花彫的接近。
後來與內行們討論過紹興黃的出口前景雖然我不做出口貿易,我不能不嘆息于紹興黃的略嫌混濁的外觀。既然黃河都可以治理得清爽一些,紹興黃又有什麼難清的呢?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中國的葡萄酒要搞得那麼甜。通化葡萄酒的質量是很上乘的,就是含糖量太高了。他們能不能也生產一種干紅葡萄酒呢?
我對南中國一帶就着菜喝「人頭馬」、「XO」的習慣覺得彆扭。看來我其實是一個很易保守的人。我總認為洋酒有洋的喝法。飯前、飯間、飯後應該有區分。
怎麼拿杯子,怎麼旋轉杯子,也都是「茶道」一般的「酒道」。喝酒而無道,未知其可也。
而我的喝酒,正在向着有道而少酒無酒的方向發展。醫生已經明確建議我減少飲酒。我又一貫是最聽醫生的話、最聽少年兒童報紙上刊載的衛生規則一類的話的人。就在我著文談酒的時候,我絲毫沒有感到「飲之」的願望,我不那麼愛喝酒了。
「文化大革命」的日子畢竟是一去不復返了。
這又是一種什麼境界呢?飲亦可,不沾唇亦可。飲亦一醉,不飲亦一醉。醉亦醒,不醉亦醒。醒亦可猴,可孔雀,可虎,可豬,可石頭。
醉亦可。可飲而不嗜。可嗜而不飲。可空談飲酒,滔滔三日,繞樑不絶,而不見一滴。
也可以從此戒酒,就像我自19784月再也沒有吸過一支菸一樣。
199351820日 ·603·   火晶柿子陳忠實
陳忠實1942,西安市東郊人。著有長篇小說《白鹿原》,中篇小說集《初夏》、《四妹子》、《夭折》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