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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1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1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1,共526。
我們是賤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護者同盟。鳥想。然而鳥擔心,在走廊兩側關閉着的一個個房門後,或許就立着默不出聲、把充滿好奇的耳朵貼在門上的患者。他一邊警戒着,一邊報告說:
「喂的牛奶量減少了,還用糖水代替牛奶給他,主治醫生說,這幾天可能會有結果的。」
這時,鳥看到,環繞岳母身體四周瘴氣似的東西都消失了,灌滿了水的藥罐像沉重的鎚子掛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點點頭,充滿睡意似的細聲說:「啊,是麼,是麼?」隨後又補充說:「一切結束以後,孩子的異常事件就只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吧。」
「嗯。」鳥同意這一約定,他沒有說已經和岳父講過了。「如果不這樣,她不會再生第2個的,鳥。」


  
鳥點頭贊同,但對岳母生理反應似的排斥卻漸漸高漲了起來。岳母走進炊事室,鳥獨自返回妻子的病房。這樣簡單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嗎?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戲,並且這是登場人物只會背誦欺瞞人的台詞的戲。鳥想。
鳥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經忘記了剛纔圍繞柚子而發作的歇斯底里,鳥在妻子床邊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滿愛憐地摸着鳥的臉頰,說:「太憔悴了。」
「嗯嗯。」
「像陰溝裡的水耗子一樣寒磣呢,鳥。」妻子趁鳥不注意來了個突然襲擊,「像隻鬼鬼祟祟想往洞裡跑的水耗子呀,鳥。」
「是麼,我像個想逃跑的水耗子麼?」鳥苦澀地說。「媽媽擔心你是不是又開始喝上了,鳥。你那無休無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來沒完。」
鳥記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覺:火燒火燎的腦袋,幹得冒煙的喉嚨,疼痛的胃,沉重的身體,失去知覺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腦。那一連數週閉鎖在威士忌牆壁裡的地窯生活。
「如果你又開始喝上了,我們的孩子需要你的時候,你會醉得人事不醒的,鳥。」
「我,不再那樣沒完沒了地喝了。」鳥說。


  
確實,他曾連醉兩日,但終於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來。不過,如果沒有火見子幫助,那會怎樣呢?他難道能不重蹈覆轍,再來一次一連幾十小時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嗎?因此,鳥既然不能說出火見子,就實在很難說服妻子和岳母,讓她們相信他對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沒事呀,鳥。我有時這樣想,在非常關鍵的時候,你卻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夢裡,真的像隻鳥似的飄飄地飛了起來。」
「都結婚這麼久了,你還對自己的丈夫這樣不放心啊?」鳥像開玩笑似的親切地說。但妻子並沒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這樣搖撼着鳥:
「你常常在夢裡用斯瓦希裡語喊着去非洲,對此我一直沉默,你確確實實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鳥。」鳥凝視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發。然後,他像一個孩子,既承認自己淘氣,又試着對別人的批評進行無力的抗議,他說:
「你說是斯瓦希裡語,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斯瓦希裡語呢?」「不記得了,我當時也半睡半醒,並且我也不懂斯瓦希裡語。」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喊出來的是斯瓦希裡語呢?」「你那像野獸叫聲一樣的語言,當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語言呀。」
鳥對妻子認定他的喊聲是斯瓦希裡語的誤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語。
「前天和昨天,媽媽說你住在了那邊的醫院裡,那時我就懷疑,你又酪酊大醉了,還是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個吧,鳥。」
「我沒有想這類事情的空閒喲。」
「看,臉全紅了吧?」
「那是因為生氣呀。」鳥激烈地說:「我為什麼要往什麼地方逃呢,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
「當你知道我懷孕的時候,你不是被各種螞蟻群似的念頭糾纏着走不出來嗎?你真的盼望孩子嗎?」
「不管怎樣,這都應該是孩子恢復健康以後再談的事。不是麼?」鳥試探着擺脫窘境。
「是呀,鳥。可孩子能不能恢復健康,和你選擇的醫院,和你的努力大有關係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連孩子的病究竟在內髒的什麼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鳥。」「哎,請相信我吧。」
「我在考慮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時候,才發現並不完全瞭解你。你是那種即或犧牲自己,也要為孩子負責的類型嗎?」妻子說,「哎,鳥,你是責任感強、勇敢的類型麼?」如果我曾經參加過戰爭,那我可以明確回答,我勇敢還是不勇敢。鳥屢屢這樣想。在和人吵架鬥毆之前,在參加考試之前,他都想過,結婚之前也考慮過。
而他為自己一直不能準確回答而深感遺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風土裡考驗自己,也是因為他覺得那可能是專為自己而設的一場戰爭。不過,鳥覺得現在沒有必要考慮戰爭,也沒有必要考慮非洲之旅了,他已經清楚自己是一個不足信賴的卑怯的類型。
妻子對鳥的沉默很不滿,她把放在他膝蓋上的髒兮兮的手攥了起來。鳥猶豫着是不是該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覺得妻子的拳頭充滿灼熱的敵意,几乎碰上就會被燙傷。
「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拋棄他。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拋棄過一個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說,並像監視鳥的反應似的,大大睜開了疲憊遲鈍的眼睛。
菊比古?鳥想。當鳥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時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鳥曾帶著菊比古,到鄰近的一座城市去體驗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接受了尋找一位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的工作,整夜騎着自行車在城裡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