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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P 27


作者:章學誠
頁數:27 / 112
類別:史學論述

 

文史通義

作者:章學誠
第27,共112。
辨論烏乎起?起於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烏乎起?起於嫌介疑似之間也。烏乎極?極於是堯非桀也。世無辨堯、桀之是非,世無辨天地之高卑也。目力盡於秋毫,耳力窮乎穴蟻。能見泰山,不為明目,能聞雷霆,不為聰耳。故堯、桀者,是非之名,而非所以辨是非也。嫌介疑似,未若堯、桀之分也。推之而無不若堯、桀之分,起於是非之微,而極於辨論之精也。故堯、桀者,辨論所極;而是非者,隱微之所發端也。

隱微之創見,辨者矜而寶之矣。推之不至乎堯、桀,無為貴創見焉。推之既至乎堯、桀,人亦將與固有之堯、桀而安之也。故創得之是非,終於無所見是非也。



  
堯、桀無推者也。積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堯、桀者,皆積古今人所創見之隱微而推極之者也。安於推極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不知是非之所在者,非竟忘是非也,以謂固然而不足致吾意焉爾。

觸乎其類而動乎其思,於是有見所謂誠然者,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矜而寶之,以謂隱微之創見也。推而合之,比而同之,致乎其極,乃即向者安於固然之堯、桀也。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見有以異於向者之所見,而其所云實不異於向之所云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皆其平而無足奇者也。

酤家釀酒而酸,大書酒酸減直於門,以冀速售也。有不知書者,入飲其酒而酸,以謂主人未之知也。既去而遺其物,主家追而納之,又謂主人之厚己也。屏人語曰:「君家之酒酸矣,盍減直而急售?」主人聞之而啞然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堯、桀固無庸辨矣。然被堯之仁,必有幾,幾於不能言堯者,乃真是堯之人也。遇桀之暴,必有幾,幾於不能數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堯、桀,猶推始於幾,幾不能言與數者,而後定堯、桀之固然也。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言是非也。真知是堯非桀者,其學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堯非桀也。

是堯而非桀,貴王而賤霸,尊周、孔而斥異端,正程、朱而偏陸、王,吾不謂其不然也;習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朱陸

天人性命之理,經傳備矣。經傳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嘗不一者,其理著於事物,而不託於空言也。師儒釋理以示後學,惟著之於事物,則無門戶之爭矣。理,譬則水也。事物,譬則器也。器有大小淺深,水如量以注之,無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論水之挹注盈虛,與夫量空測實之理,爭辨窮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無用矣。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治學分而師儒尊知以行聞,自非夫子,其勢不能不分也。高明沉潛之殊致,譬則寒暑晝夜,知其意者,交相為功,不知其意,交相為厲也。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然謂朱子偏於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於支離;謂陸氏之偏於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於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後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於末學。」朱、陸本不同,又況後學之嘵嘵乎?但門戶既分,則欲攻朱者,必竊陸、王之形似;欲攻陸、王,必竊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密,陸、王形似必空靈,一定之理也。而自來門戶之交攻,俱是專己守殘,束書不觀,而高談性天之流也。則自命陸、王以攻朱者,固偽陸、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陸、王者,亦偽陸、王,不得號為偽朱也。同一門戶,而陸、王有偽,朱無偽者,空言易,而實學難也。黃、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務為實學,則自無暇及於門戶異同之見,亦自不致隨於消長盛衰之風氣也。是則朱子之流別,優於陸、王也。然而偽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傳言有美疢,亦有藥石焉。陸、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偽陸、王之自謂學朱而奉朱,朱學之憂也。蓋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合而為一,朱子之學也。求一貫於多學而識,而約禮於博文,是本末之兼該也。諸經解義不能無得失,訓詁考訂不能無疏舛,是何傷於大禮哉?且傳其學者,如黃、蔡、真、魏,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之醇儒,其於朱子有所失,亦不曲從而附會,是亦足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以謂得朱之傳授,是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義不能無得失,考訂不能無疏舛,自獲麟絶筆以來,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陸、王之偽,而自命學朱者,乃曰: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實兼孔子與顏、曾、孟子之所長。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憂當何如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