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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P 31


作者:章學誠
頁數:31 / 112
類別:史學論述

 

文史通義

作者:章學誠
第31,共112。
韓退之曰:「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鈎其玄。」其所謂鉤玄提要之書,不特後世不可得而聞,雖當世籍、湜之徒,亦未聞其有所見,果何物哉?蓋亦不過尋章摘句,以為撰文之資助耳。此等識記,古人當必有之。如左思十稔而賦《三都》,門庭藩溷,皆著紙筆,得即書之。今觀其賦,並無奇思妙想,動心駴魄,當藉十年苦思力索而成。其所謂得即書者,亦必標書志義,先掇古人菁英,而後足以供驅遣爾。然觀書有得,存乎其人,各不相涉也。故古人論文,多言讀書養氣之功,博古通經之要,親師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則其道矣。至於論及文辭工拙,則舉隅反三,稱情比類,如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鍾嶸《詩品》,或偶舉精字善句,或品評全篇得失,令觀之者得意文中,會心言外,其於文辭思過半矣。至於不得已而摘記為書,標識為類,是乃一時心之所會,未必出於其書之本然。比如懷人見月而思,月豈必主遠懷?久客聽雨而悲,雨豈必有愁況?然而月下之懷,雨中之感,豈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懷,藏為秘密,或欲嘉惠後學,以謂凡對明月與聽霖雨,必須用此悲感,方可領略,則適當良友乍逢,及新昏宴爾之人,必不信矣。是以學文之事,可授受者規矩方圓;其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至於纂類摘比之書,標識評點之冊,本為文之末務,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父不得而與子,師不得以傳弟。蓋恐以古人無窮之書,而拘於一時有限之心手也。

律詩當知平仄,古詩宜知音節。顧平仄顯而易知,音節隱而難察;能熟於古詩,當自得之。執古詩而定人之音節,則音節變化,殊非一成之詩所能限也。趙伸符氏取古人詩為《聲調譜》,通人譏之,余不能為趙氏解矣。然為不知音節之人言,未嘗不可生其啟悟;特不當舉為天下之式法爾。時文當知法度,古文亦當知有法渡。時文法度顯而易言,古文法度隱而難喻,能熟於古文,當自得之。執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則文章變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歸震川氏取《史記》之文,五色標識,以示義法;今之通人,如聞其事必竊笑之,余不能為歸氏解也,然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嘗不可資其領會;特不足據為傳授之秘爾。據為傳授之秘,則是郢人寶燕石矣。夫書之難以一端盡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詩之音節,文之法度,君子以謂可不學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縱,歌哭之有抑揚;必欲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然使一己之見,不事穿鑿過求,而偶然瀏覽,有會於心,筆而志之,以自省識,未嘗不可資修辭之助也。乃因一己所見,而謂天下之人,皆當范我之心手焉,後人或我從矣,起古人而問之,乃曰:「余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歟?



  
○文集

集之興也,其當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謨,官存法令,風詩采之閭裡,敷奏登之廟堂,未有人自為書,家存一說者也。(劉向校書,敘錄諸子百家,皆云出於古者某官某氏之掌,是古無私門著述之徵也。餘詳外篇。)自治學分途,百家風起,周、秦諸子之學,不勝紛紛;識者已病道術之裂矣。然專門傳家之業,未嘗欲以文名,苟足顯其業,而可以傳授於其徒,(諸子俱有學徒傳授,《管》、《晏》二子書,多記其身後事,《莊子》亦記其將死之言,《韓非·存韓》之終以李斯駁議,皆非本人所撰,蓋為其學者,各據聞見而附益之爾。)則其說亦遂止於是,而未嘗有參差龐雜之文也。兩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然賈生奏議,編入《新書》;(即《賈子書》。唐《集賢書目》始有《新書》之名。)相如詞賦,但記篇目:(《藝文志》、《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次《屈原賦》二十五篇之後,而敘錄總雲,《詩賦》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蓋各為一家言,與《離騷》等。)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有匯次諸體,裒焉而為文集者也。自東京以降,訖乎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然范、陳二史,(《文苑傳》始於《後漢書》。)所次文士諸傳,識其文筆,皆云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雲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隋志》:「別集之名,《東京》所創。」蓋未深考。)自摯虞創為《文章流別》,學者便之,於是別聚古人之作,標為別集;則文集之名,實仿於晉代。(陳壽定《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雲《諸葛亮故事》,其篇目載《三國志》,亦子書之體。而《晉書·陳壽傳》雲,定《諸葛集》,壽於目錄標題,亦稱《諸葛氏集》,蓋俗誤雲。)而後世應酬牽率之作,決科俳擾之文,亦汎濫橫裂,而爭附別集之名,是誠劉《略》所不能收,班《志》所無可附。而所為之文,亦矜情飾貌,矛盾參差,非復專門名家之語無旁出也。夫治學分而諸子出,公私之交也。言行殊而文集興,誠偽之判也。勢屢變則屢卑,文愈繁則愈亂。苟有好學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質,因散而求會同之歸,則三變而古學可興。惜乎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喪實,二缶猶且以鍾惑,況滔滔之靡有底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