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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自傳》    P 56


作者:沈從文
頁數:56 / 96
類別:文學

 

沈從文全集《自傳》

作者:沈從文
第56,共96。
我到這街上來來去去,看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樂又如何憂愁,我也就彷彿同樣得到了一點生活意義。
我又間或跑向輪船碼頭去看那些從長沙從漢口來的小輪船,在躉船一角怯怯的站住,看那些學生模樣的青年和體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樣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間或發現了一個人的皮箱上貼了許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館的標誌,我總悄悄的走過去好好的研究它一番,估計這人究竟從哪兒來。內河小輪船剛一抵岸,在我這鄉巴老的眼下實在是一種奇觀。
我間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頭城上兜一個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臨下的欣賞那些傍了城牆腳邊住家的院子裡一切情形。在近北門一方面,地鄰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擔了青布白布出城過空場上去曬晾,又有軍隊中人放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鴨子同白鵝。一個人既然無事可作,因此到城頭看過了城外的一切,還覺得有點不足時,就出城到那些大場坪裡去找染坊工人與馬伕談話,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雖然已經好像一個讀書人了,可是事實上一切精神卻更近於一個兵士,到他們身邊時,我們談到的問題,實在就比我到一個學生身邊時可談的更多。就現在說來,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話可談,他們那點感想,那點希望,也大多數同我一樣,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可是若同一個大學教授談話,他除了說說從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說從報紙上得來的他那一份感想,對於一個人生命的構成,總似乎短少一點什麼似的,可說的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時還跟隨一隊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們下葬的手續與我那地方的習俗如何不同。


  
另外,那件使我離開原來環境逃亡的事,我當然沒有忘記。我寫了些充滿懺悔與自責的書信回去,請求母親的原恕。母親知道我並不自殺,於是來信說:「已經作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的做事,我們就放心了。」接到這些信時,我便悄悄到城牆上去哭。因為我想像得出,這些信由母親口說姐姐寫到紙上時,兩人的眼淚一定是掛在臉上的。
我那時也同時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白臉孩子的姐姐,下行讀書,在船上卻被土匪搶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這消息後,我便在那小客店的牆壁上寫下兩句唐人傳奇小說上別人的詩,抒寫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義士雖無古押衙,其實過不久,這女孩就從土匪中花了一筆很可觀的數目贖了出來,隨即同一個駐防洪江的黔軍團長結了婚。但團長不久又被槍斃,這女人便進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作洋尼姑去了。
我當然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詩也無心再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