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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小說全集    P 13


作者:魯迅
頁數:13 / 27
類別:其他小說

 

魯迅小說全集

作者:魯迅
第13,共27。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着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後,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後,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七斤嫂子正捧着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麼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麼?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屍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死到那裡去了!不管人家等着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麼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麼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裡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着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着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着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獃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麼!」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麼?」


  

「皇帝要辮子。」

「你怎麼知道呢?」七斤嫂有些着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裡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絶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着臉,就會長出辮子來麼?」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覆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樑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裡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歎批評的《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髮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於他有慶,於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裡突突地發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着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裡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着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乾菜,——聽到了風聲了麼?」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後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裡,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

第二部分 風波(2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麼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輓回,便彷彿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裡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麼?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麼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着的。不管他家裡有些什麼人。」

七斤嫂聽到書上寫着,可真是完全絶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尖說,「這死屍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麼說呢?這活死屍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屍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閙;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麼醜麼?況且衙門裡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聽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過向來,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麼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胡塗話麼?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紮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