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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P 142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頁數:142 / 144
類別:文學

 

白夜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第142,共144。
是啊,是啊,結果是我把他們全教壞啦!這怎麼會發生的——我不明白,但我記得清清楚楚。夢境穿越數千年,在我心裡僅僅留下整體的感受。我只知道,他們墮落的原因是我。我像一條可憎的毛蟲,又像傳染了許多國家的鼠疫桿菌,把這塊我來之前沒有罪惡的樂土全玷污了。他們學會了撒謊,愛上了虛偽,嘗到了謊言的甜頭。唉,起初他們也許·本·無·邪·念,只是出於戲謔、賣弄、好玩,也許真有點兒動心,可是這一動心竟深入心底,正合他們的心意。隨後就出現了淫慾,淫慾滋生忌妒,忌妒導致殘暴……唉,我不明白,也記不起了,但很快就發生了第一次流血:他們驚訝、恐懼,開始出現分歧,隨後就分道揚鑣。派別出現了,他們互相敵視,漫罵、指責。他們嘗到了羞辱的滋味,並將它視為一種美德。有了榮譽的觀念,各派自立旗號。他們開始虐待動物,動物躲避他們逃入森林,並成了他們的仇敵。為了拉山頭,立門戶,爭名奪利,互相鬥毆。他們勢不兩立,視對方若寇仇。他們品嚐了災難,並且愛上了災難。他們渴望苦難,說只有經過苦難才會贏來真理。這時,他們發明了學問。他們惡貫滿盈時,卻說什麼手足親情、人道主義,而且很瞭解這些字眼的含義。他們罪行纍纍時,卻想出什麼正義來,並且制定一套套的法典維護正義,而為了法典的執行架起了斷頭台。他們對往事已經記憶模糊,甚至不願相信自己曾經是純潔、幸福的,連過去是否幸福也一笑置之,說那是夢幻罷了。他們甚至無法想象出幸福的模樣,而奇怪的是:他們絶不相信往日有過幸福,認為那是一種神話。他們渴望重新做個純潔、幸福者,像孩童那樣心繫願望,把它奉若神明,修建神廟,為自己的理想和「希望」祈禱,同時又深知好夢難圓,希望無法實現,卻又眼淚汪汪地對它頂禮膜拜,敬若神明。可是,倘若他們能夠回到他們失去的那塊純潔無瑕的福地去,倘若有人突然把這地方重新展現給他們,問他們是否願意返回故土,那他們一定會予以拒絶。他們回答說:「即使我們虛偽、凶惡、行為不軌,這一點我們·清·楚,併為此而痛哭、苦惱、自我折磨、自我懲罰,其程度也許更甚于尚不知姓氏的仁慈法官將要對我們的審判。但我們有學問,學問將使我們重新找到真理,我們會自覺接受真理,認識重於感覺,對生活的瞭解重於生活本身。學問將給我們聰慧,聰慧將發現規律,而認識幸福的規律重於幸福。」他們就是這麼說,說過之後更是隻顧自己,再說,他們也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每個人都死抱私利,挖空心思去損害和減少別人的利益,認為生存就是如此。於是,出現了奴役,甚至是自願的奴役:弱者甘心屈服于強者,以便強者幫助他們去壓迫更弱者。出現了賢達之士。賢達揮淚進諫,——數說他們妄自尊大、肆無忌憚、失卻和諧以及寡廉鮮恥。賢達遭到嘲諷和打擊,他們的鮮血灑在聖殿的門上。可是,出現了另一些人,他們開始考慮:如何把所有的人重新聯合起來,讓每個人照舊只顧自己,同時又不妨礙他人,從而使大家如同生活在一個友好的社會中。為了這一理想,爆發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所有參戰者這時都堅信,學問、智慧和自我保全意識,最終必將使人們聯結成為一個和睦共處、有理性的社會,而眼下為了加快事業的進程,「智者」在竭力儘快把「愚人」和不瞭解他們理想的人全都消滅,以免妨礙理想的實現。但是,自我保全意識開始迅速減弱,出現了驕橫者和貪淫者,他們公然要求佔有一切或拋棄一切。為了佔有一切,他們為非作歹,如若不能得逞——便自殺身亡。出現了各種宗教,崇拜虛無和自戕,以期在虛無縹緲中求取永恆的安息。這些人在徒勞中終於疲憊不堪,滿臉苦相,而他們還宣稱受苦是一種享受,因為在受苦中才有思想。他們編撰歌曲頌揚苦難。我痛心疾首地來到他們中間,為他們惋惜,不過,我也許比過去更愛他們,那時他們的臉上還沒有痛苦,他們還是純潔、美麗的。他們的這塊土地原本是天堂,而今被他們玷污了,有了災難,我才更愛它。唉,我老是喜歡災難和痛苦,但只是為了自我擔待,而對於他們我憐憫得痛哭流涕。我祈求他們原諒,我無限自責、自咒和自我鄙薄。我對他們說,這一切都是我干的,是我一個人干的;是我給他們帶來了傷風敗俗、道德淪喪與弄虛作假,我懇求他們把我釘在十字架上,我教他們做十字架。我不能,也無力自殺,但我情願接受他們的折磨,我渴望痛苦,渴望在痛苦中灑盡我最後的一滴血。可是,他們只是嘲笑我,最後竟把我看作瘋子。他們不認為我有罪,表示只接受符合他們意願的事,整個現狀則不能改變。最後,他們向我宣佈,我對他們構成了危害,如果我不閉上嘴的話,就要把我關進瘋人院。當時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覺得快要死了,這時……正在這時我醒過來了。
此時已是清晨,也就是天色尚未破曉,但也有五點鐘左右了。我是坐在安樂椅裡醒過來的,蠟燭已經燃完,大尉房裡的人都已進入夢鄉,四周靜悄悄的,我們住宅裡很少是這樣。首先,我異常吃驚地跳將起來;過去,我從未發生類似的情況,哪怕是鷄毛蒜皮的事:比如,我就從來沒有在安樂椅裡這樣睡着過。突然間,


  
當我站着慢慢清醒過來時,——那支子彈上了膛準備好的手槍倏地撲入我的眼帘,可我一把將它推開了!啊,我現在要活下去,活下去!我舉起雙手疾呼永恆的真理;不是疾呼,而是哭泣;我渾身充滿狂熱,無比的狂熱。對,活下去,就——傳道去!此刻我決心去傳道,而且始終不渝!我要去傳道,去傳道——傳什麼道?傳播真理,因為我看到了真理,我親眼看見真理的光華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