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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詩話    P 34


作者:吳喬
頁數:34 / 53
類別:文學評論

 

圍爐詩話

作者:吳喬
第34,共53。
余自代筆,而識四大家受病之故焉。彼之仕途泛交,與余不識面之貴人何異?彼遇歡戚會別等事,不論有暇無暇,須與之一詩,與余之旅涂困頓,茫無情緒是,忽然索詩何異?彼之無情而強為之辭,又欲似盛唐,不得不依樣造句,與余之昧心蒙面,詭遇他人何異?彼自謂鏗鏘絢麗,宛然唐人,與余所舉《乞食草》中之無意思,郛殻爛惡,陳久餒敗之語何異?所不同者,余以秋根自命,彼以盛唐大家自許耳。然余乞食詩,實得少時十年沈浸糞溝之力。
鍾、譚派于世無用,一蹶不振,二李法門,實為不祧之祖。何也?事之關係功名富貴者,人肯用心。唐之功名富貴在詩,故三唐人肯用心而有變。一不自做,蹈襲前人,如今日之抄舊時文,便為士林中滯貨故也。
明之功名富貴在時文,全段精神俱在時文用盡,詩其暮氣為之耳。此間有二種人:一則得意者,不免應酬,二李之體,易成而悅目;一則失志者,不免代筆,亦惟二李相宜故也。古人非執友、非詩人不贈以詩,故交遊間詩,亦得有意有情。今世以詩作天青官綠,尚書檯鼎套禮之副,定不免用二李套句。
然當如服牛乘馬,鷄司晨,狗守戶而已。其不可謂之詩,譬猶牛馬鷄狗之身,不可以為己身也。蓋泛交本自無情,豈能作有情之語?而又用處甚多。今日仕途,用其有詞無意之詩,可以應用而不窮,且寫在白綾金扇上,亦能炫俗眼。


  
但不可留稿,人若看至五六首,必嘔噦也。然當用「臥病山中生桂樹」,不可用「大漠清秋迷隴樹」。
今人作應酬詩者,不必責以王右丞之《送楊少府》、杜少陵之《和裴迪》,只作中唐人劉長卿之《送陸澧》,李益之《送賈校書》幾首,請拜以為五十六字之師。

●卷五


問曰:「朝貴俱尚宋詩,先生宜少貶高論。」答曰:「厭常喜新,舉業則可,非詩所宜。詩以《風》、《雅》為遠祖,唐人為父母,優柔惇厚,乃家法祖訓。宋詩多率直,違於前人,何以宗之?作宋詩城勝於瞎盛唐,而七八十歲老人改步趨時,何不于五十年前入復社作名士?且人之出筆,定是宋詩,余深恨之,而犯者十九,何須學耶?」
韋仲將發蔡中郎塚,乃得用筆之不。常熟老人傳筆法於張旭,旭傳於顏魯公,魯公傳於懷素,書家固有授受秘意。太白以詩法授韋渠牟,則詩家亦有之矣。晚唐人猶有司空圖,至宋初不及百年,而風氣大異,豈非五代兵革時失其授受乎?許渾作實語死句,唐人即痛斥之,詩眼猶在也。


  
宋詩十之九落實語死句,無一覺者,詩眼已亡也。明不以詩取士,宜乎不工。宋詩乃舉業,而亦不同於唐,杜撰故也。
唐人詩被宋人說壞,被明人學壞,不知比興而說詩,開口便錯。義山《驕兒》詩,令其莫學父,而于西北立功封侯,‧興以言己之有才而不遇也。葛常之謂「其時兵連禍結,以日為歲,而望三四歲兒,立功于二十年後,為俟河之清。」誤以為賦,故作寐語。
唐人工于詩而詩話少,宋人不工詩而詩話多,所說常在字句間。
詩于唐人無所悟入,終落死句。嚴滄浪謂「詩貴妙語」,此言是也。然彼不知興比,教人何從悟入?實無見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語,說詩、說禪、說教,俱無本據。
比興非小事也。宋詩偶有得者,即近唐人。韓魏公罷相判北京,作《園中》詩云:「風定繞枝蝴蝶閙,雨餘荒圃桔槔‧。」明道《春遊》詩云:「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皆用比義以說朝事。子瞻擬陶云:「前山正可數,後騎且勿驅。」兼用比興以道己意,即迥然異於宋詩。
葛常之謂「興近於訕,今人不敢作」。詩不優柔,乃墮於訕,何關興事?吾不知宋人以何者為興?「打起黃鶯兒」,「忽見陌頭楊柳色」,未見其訕也。
陳無己云:「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浪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杭妓胡楚曰:「不見當年丁令威,看來處處是相思。若將此恨同芳草,卻恐青青有盡時。」一比一興,卻自深婉,不類宋詩。
賦義極易而極難。如君實之「清茶淡飯難逢友,濁酒狂歌易得朋」,則極易。如子美之「側身天地更懷古,迴首風塵甘息機」,則極難。宋詩多賦,于難易何居。
邵堯夫《三皇》、《五帝》等吟,全不似詩體。有云:「誰信畫前原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則道理亦謬。說畫前之《易》,是自比伏羲,而文王、周公、孔子不足數也。
刪後無詩,將陶、杜風雅之句俱蔑之乎!
方子通詠《古柏》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年成大廈,也應隨例作埃塵。」《灧‧堆》云:「湍流怪石礙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間無好手,古來何事不由人。」有意無詞者也。今試以唐人之詞出其意,如何而可?詩誠難事哉!
詩以優柔郭厚為教,非可豪舉者也。李、杜詩人稱其豪,自未嘗作豪想。豪則直,直則違于詩教。牧之自許詩豪,故《題烏江亭》詩失之於直。
石曼卿、蘇子美欲豪,更虛誇可厭。
范希文《過淮遇風》云:「一棹危于葉,旁觀亦損神。他年在平地,無忽險中人。」直是杜詩。余謂是子美之人,方可作子美之詩,于希文驗之矣。
陳去非云:「唐人有苦思,故造句工,得句奇,但格韻不高,不能驂少陵之逸步。」余謂彼皆詩人,少陵非詩人故也。詩亦無他,情深詞婉而已,唐珏易陵骨詩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