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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255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255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255,共526。
兵工廠之戰中彈受傷又被刺刀刺傷的俘虜們,其中有五個人挨到第3天的深夜,傷情惡化,處于嚴重狀態。他們的家屬半夜裡來到教室,站在即將斷氣的他們周圍,從老人到孩子,一律低着頭沉默無語。前面業已提到,太陽一落,藏在原生林裡的武裝力量就能涉足峽谷,但是,儘管這樣,收容俘虜的小學校既然是軍隊的連部,就不可能沒有站崗放哨的。像水滲進來一般突破崗哨而來的家屬們,圍着快要死的親人那張草包片而坐,一言不發,把兩手放在膝上。
滿月之夜,高掛中天的一輪明月照亮了整個峽谷這樣的月夜,從高處俯瞰,整個峽谷就像從原生林的大海裡露出來的一般,也照進俘虜們緊靠窗戶的不能再簡陋的病床,那月光似乎親切而仔細地看著傷者及其家屬們的臉。給說話就要嚥氣的人準備的最後喝的水,是原生林湧出的最好泉水,分裝在帆布桶裡,那每個水桶裡都映出一輪明月。
原生林裡作戰本部的老人們知道俘虜們命在旦夕,便甘冒突破前線的巨大危險把他們的家屬們送進來,是因為什麼作出這項決定?是「帶狗的人」亡靈顯過靈,說是他死了之後才想念起他的家屬,有了這番經驗,所以才冒着風險把家屬送了過來。這麼辦,也省了死去的五位戰傷者的亡魂還得去原生林的麻煩。然而根本的原因還是為了滿足他們告別人世之前想喝一口森林裡的泉水的希望。第2天一大早,軍隊的士兵發現了現在坐在死者枕旁不勝悲痛的五個垂危者的家屬們,有的大吃一驚,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勃然大怒,總之反應不一,但是最後使他們一致由衷憤怒的是,拒絶給他們清泉之水,這回卻給俘虜們運來了這件事。
對於士兵們發現的垂危俘虜們的家屬們,「無名大尉」作出的決定是:炮轟兵工廠時戰死的造反者已經暫時埋在操場旁邊的草地裡,死了的俘虜也該如此。死者的家屬們是怎樣在有人站崗放哨的情況下溜進病房的,當時對於大日本帝國軍隊曾犯過什麼樣的犯罪行為,要審訊明白。在小學校周圍站崗的士兵之中,據報告說已經有四個人失蹤。實際上這四個兵是被護送那些垂危者家屬的游擊隊員綁架去的,在原生林裡就把他們放了,下午他們回了隊。


  
審訊之後,死者家屬作為森林裡造反者第1批自發地向大日本帝國軍隊投降的人,受到寬大處理。「無名大尉」對於他們這批投降者如此處理的目的,起初是想由此可能看出轉變戰局的希望。所以,審訊死亡俘虜的家屬時他也參加了,而且對於他們過于任意的要求,「無名大尉」根據自己直接的判斷全部答應並指示屬下照辦。所說的過于任意的要求,是從「無名大尉」和他的屬下們這邊來說的,但是從死了的俘虜家屬這邊來說,卻是合乎他們權利的要求。


  
他們希望的只是他們陪伴着五位死者的遺體走到操場旁邊,一直目睹葬完為止。在學校的背蔭處集中在一起休息的士兵們視線之中,指揮埋葬的士官和擔任此項作業的士兵們,把草包片包着的五具屍體運走。葬人的坑已經挖好。死者家屬們既然是主動投降的人,當然就用不着特意派兵監視。
家屬之中有老人有抱著吃奶的孩子而且還有領着一個小孩子的年輕母親,此外就是好奇的士兵像淘氣孩子似地來了一大群。五家的家屬都有一位年紀大的家長帶領而成一家,無不表現出這峽谷人家的自尊,以根本和投降這個事態毫不沾邊的自然舉止,舉行給他們的親人送葬的儀式……
他們這個行列在操場的一半處全部顯露出來的時候,好像是有瞭望者發了信號一般,從森林的高處一齊大奏送葬哀樂,哀樂響遍整個峽谷。妹妹,我希望你回憶起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中的大怪聲時代。這個盆地的地形構造最能使巨大音響遍及各個角落,而且效果極佳。藏在森林裡的造反者們的軍樂隊,是破壞人在大家的夢中教會的,所以大家早就知道大規模的音響構造最關鍵之處,再加上我們當地早就有從德國進口的樂器、音響發生器等等成套設備。
彷彿破壞人早就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終局階段必有一場音響作戰一樣。
這麼響的送葬哀樂或者僅僅是大音響本身,如果按父親=神官所說的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關於這一段的註釋,它是和我們當地送葬儀式的習慣毫不相干的。據他說,如果一定說和傳統習慣有什麼類似之處,那就是敲一敲寺院準備好的銅鑼而已,巴松管、大號、小號,這些樂器發出的不協調的旋律,以及加強調子的鼓和鐃鈸這類大音響樂器,在峽谷和「在」從來就沒有響過。但是死者家屬們,從老人到孩子,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大聲音,既沒有表現出難以理解,也沒有感到吃驚,而是這巨大音響深深打動了紮根于傳統的悲痛與哀悼之心,始終邁着平靜的步子走去。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喊叫的聲音根本蓋不住巨大音響的哀樂,他們也相信了這本來就是此地的人們葬禮的習慣,他們也不由得肅然而立。
「無名大尉」站在作戰本部的教室裡窗前,看著送葬隊列橫穿過去,從好像一個厚厚的大蓋子蓋着盆地的巨大音響,聞到了什麼可疑的味道。於是他把即將進入的白日夢排遣掉,立刻出去走進大音響之中。把五具屍體扔進一個坑裡的臨時性埋葬,轉眼之間就了事。他對於正在填土的士官和士兵沒加理睬,只見俘虜家屬們此刻已經直奔操場後邊的登山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