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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集    P 90


作者:柳宗元
頁數:90 / 143
類別:古典散文

 

柳宗元集

作者:柳宗元
第90,共143。
○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

二十六日,集賢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牘,太學諸生足下:始朝廷用諫議大夫陽公為司業,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洽,于茲四祀而已,詔書出為道州。仆時通籍光范門,就職書府,聞之悒然不喜。非特為諸生慼慼也,乃仆亦失其師表,而莫有所矜式焉。而署吏有傳致詔草者,仆得觀之。



  
蓋主上知陽公甚熟,嘉美顯寵,勤至備厚,乃知欲煩陽公宣風裔土,覃布美化于黎獻也。遂寬然少喜,如獲慰薦于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幸生明聖不諱之代,不能布露所蓄,論列大體,聞于下執事,冀少見採取,而還陽公之南也。翌日,退自書府,就車于司馬門外,聞之於抱關掌管者,道諸生愛慕陽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頓首西闕下,懇悃至願乞留如故者百數十人。

輒用撫手喜甚,震不寧,不意古道復形于今。仆嘗讀李元禮、嵇叔夜傳,觀其言太學生徒仰闕赴訴者,仆謂訖千百年不可睹聞,乃今日聞而睹之,誠諸生見賜甚盛。

於戲!始仆少時,嘗有意游太學,受師說,以植志持身焉。當時說者咸曰:「太學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有墮窳敗業而利口食者,有崇飾惡言而肆斗訟者,有凌傲長上而誶罵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于眾人者無幾耳。」仆聞之,忄匈駭怛悸。

良痛其游聖人之門,而眾為是沓沓也。遂退托鄉閭家塾,考厲志業,過太學之門而不敢顧,尚何能仰視其學徒者哉!今乃奮志厲義,出乎千百年之表,何聞見之乖剌歟?豈說者過也,將亦時異人異,無向時之桀害者耶?其無乃陽公之漸漬導訓,明效所致乎?未如是,服聖人遺教,居天子太學,可無愧矣。

於戲!陽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並容善偽,來者不拒。曩聞有狂惑小生,依託門下,或乃飛文陳愚,醜行無賴,而論者以為言,謂陽公過于納污,無人師之道。是大不然。仲尼吾黨狂狷,南郭獻譏;曾參徒七十二人,致禍負芻;孟軻館齊,從者竊屨。

彼一聖兩賢人,繼為大儒,然猶不免,如之何其拒人也?俞、扁之門。不拒病夫;繩墨之側,不拒枉材;師儒之席,不拒曲士,理固然也。且陽公之在於朝,四方聞風,仰而尊之,貪冒苟進邪薄之夫,庶得少沮其志,不遂其惡,雖微師尹之位,而人實具瞻焉。與其宣風一方,覃化一州,其功之遠近,又可量哉!諸生之言非獨為己也,于國體實甚宜,願諸生勿得私之。


  

想復再上,故少佐筆端耳。勖此良志。俾為史者有以紀述也。努力多賀。

柳宗元白。

○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書雲欲相師,仆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仆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

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

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

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怪于群目,以召閙取怒乎?

仆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閙,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弗吾耳,騷吾心?則固僵仆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復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仆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仆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

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良々,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馳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