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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P 83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頁數:83 / 144
類別:文學

 

白夜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第83,共144。
他顧不上寬慰,艱難而緩慢地走到沙發跟前,憂心忡忡地坐下去,因為他光着腳,穿著一件必不可少的內衣。思緒一個接一個交織着,腦子裡雜亂如麻。有時他無意識地環視屋子四周,那裡跳舞的人剛剛還在瘋瘋癲癲,那裡空氣中剛剛還飄動着縷縷煙霧。地板上到處是煙頭、糖紙,一片狼藉。喜床的倒塌以及翻倒的椅子證明世間最美好、最可靠的希望和理想的破滅。他這樣坐著几乎有一小時之久。愈來愈沉痛的心思縈繞在他的腦海裡,比如,工作上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呢?他痛苦地意識到,無論如何要改換任職單位,昨晚的事情發生後留在原地是不可能的了。他想起了姆列科皮塔耶夫,也許明天他會要他再跳一次卡扎喬克舞,以便檢驗他的溫順性。他也想起,姆列科皮塔耶夫雖然給了他五十盧布辦婚禮,而且已經全部花光,但那陪嫁的四百盧布卻還沒有想過要給的,甚至連提也不提了。而且那所房子還沒有正式辦好過戶手續。他也想到了妻子,她在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候拋棄了他;他也想到,那個給他妻子下跪的高個子軍官。這一點他已經注意到了;他還想過、附在他妻子身上並由她自己父親證實過的魔鬼,以及那根預備用來驅魔的枴杖……當然,他覺得自己能夠忍受一切,但是,命運最終卻是如此的結局,他終於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普謝爾多尼莫夫就這樣沉浸在悲痛中。蠟燭頭快要燃盡。閃爍的燭光直射在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側身上,把他巨大的身影映照在牆壁上:長脖子,鷹鈎鼻,兩綹頭髮豎起在前額和後腦勺上。後來,吹來一陣清晨的涼風,他站起來,凍得渾身發抖,四肢麻木。他走到橫躺在椅子中間的褥子前,不加整理,不吹滅燭光,甚至也不墊枕頭,爬到褥墊上就睡着了。睡得那樣沉,那樣死,也許第二天將赴刑場的犯人才會那樣。
從另一個角度說來,伊萬·伊裡奇在可憐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喜床上所經歷的痛苦之夜,有什麼能與之相比呢!有時候頭痛、嘔吐以及其他難以忍受的折磨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這是地獄般的痛苦。雖然他的腦子剛剛清醒過來,使他看到那麼多的恐懼,那麼陰森、厭惡的畫面,還是不清醒為好。不過,他的腦子裡還是亂糟糟的。比如,他認出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聽她善意的勸說,諸如:「忍忍吧,親愛的,忍忍吧,我的老天爺,忍一忍就會好起來的,」他認得出來,但就是在邏輯上一點也弄不清她在自己身旁。在他的眼前經常出現討厭的幽靈:最常看見謝苗·伊萬諾維奇,但仔細端詳,發現那根本不是謝苗·伊萬諾維奇,而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鼻子。那個自由主義藝術家、那個軍官及那個面頰扎着繃帶的老太婆都在他眼前閃過。最刺激他的是懸在他頭頂上的那個掛窗帘的金環,藉著屋子裡昏暗的燭光,他看清了那環子,並且總想弄明白:那環子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會在這兒?是什麼用意?他問了老太婆好幾次,但很顯然,他說出來的話不是他想說的話,而且看來,不論他怎麼拚命解釋,她還是不明白他說的話。在天快亮時發作終於停止了,他也睡着了,睡得很熟,沒有做夢。他睡了大約一個小時。當他醒來時,他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感到頭痛難忍,舌頭變得像塊呢子,上面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坐在床上,張目四望,然後思索起來。從百葉窗縫透過來的淡淡的晨曦像一條窄小的帶子在牆上顫動着。大約是早晨七點左右了。但是當伊萬·伊裡奇忽然記起並明白昨晚他所發生的一切;記起晚宴上的一件件遭遇,自己oclpmdgncllz[①舉動,宴席上的講話;異常清晰地馬上記起一切:現在要怎樣才能擺脫出來,對於他人們現在在說什麼,在想什麼,當環視四面,最後發現,他把自己下屬好端端的喜床弄得那麼糟糕不成樣子時,——啊,這時極端的恥辱和痛苦溢滿他心間,以致他喊叫起來,雙手捂着臉,絶望地撲倒在枕頭上。過了一會,他從床上跳下來,看見他的衣服在椅子上,摺疊得整整齊齊,刷得乾乾淨淨,他急忙抓起匆匆地穿起來,眼睛四望,像是懼怕什麼,在另一張椅子上放著他的毛皮大衣和皮帽,皮帽裡有一雙黃色手套。他想悄悄地溜出去,但是門忽然開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走進來,手上拿着瓦盆和臉盆,肩上搭條毛巾。她放下臉盆不客氣地說,一定要洗個臉。


  
①法語:失敗的。


  
「我的老天爺,洗個臉吧,不洗不行的……」
在這瞬間伊萬·伊裡奇覺得,在這整個世界上現在只有一個人使他不羞愧、不害怕,那個人就是這位老太婆。於是他就洗起臉來。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在他生活的艱難時刻,除了良心上其它的不安之外,他都會想起這次夢醒後的各種情景:那個瓦盆;那盛滿冷水、水面上浮着小冰塊的瓷臉盆;那塊用粉紅紙包着的橢圓形的肥皂,上面刻有字,約值十五戈比,它顯然是買給新郎新娘用的,但卻由伊萬·伊裡奇先用了;還有那個左肩上搭着繡花毛巾的老太婆。冷水使他頓覺清爽。他洗完臉,不說一句話,甚至也沒有謝一聲「女護士」,就抓起帽子,把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遞過來的大衣披上肩,穿過走廊,穿過廚房,——廚房裡有隻貓在咪咪叫,女廚娘在墊子上微微抬起身來,極好奇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後,他跑到院子裡,來到街上,跳上一輛過路的出租馬車。清晨冷森森的,微黃色冷霧遮蔽着房屋及所有物體。伊萬·伊裡奇拉直衣領。他在想,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所有的人都認識他,認得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