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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P 130


作者:作者群
頁數:130 / 148
類別:白話散文

 

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作者:作者群
第130,共148。
「林賊」振羽鳴金,閙着要驅逐「孔老二」。「孔老二」不理它,等它逼近了,猛地彈腿向後踢它,踢得它近不了身。畢竟是個龐然大物,彈腿凌厲。
後來有同院的小孩帶著余鯤到本鎮食品廠去扒煤堆,捉回十五六隻蟋蟀。籠太小了,養不下這麼多好漢。我用兩個洗乾淨的泡菜罈子接待它們一夥,連同接待「林賊」及其臣仆,當然還接待「孔老二」。每壇居住十隻以上。
兩罈共有二十多隻,放在室內。飼以花生、胡桃、辣椒,讓它們吃得飽,養得肥,且有廣闊天地可跳可跑,又不受外面強光的影響。兩罈音樂,通宵伴我,妙不可言。
不妙的是每隔幾天總有一位好漢被咬成獨腿的「走資」,賴我救出,拋入小園,自謀生路。蟋蟀國的蟲口就這樣暗中偷減。秋分以後,蟲口減半,每壇只剩六七隻了。我視察過,「林賊」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


  
獨腿的照例被我拋入小園去。
釘包裝箱的活路愈來愈忙。每日早早出晚晚歸,還要加夜班,哪有閒心逗弄蟋蟀。只要聽見兩罈尚有音樂,我就不想親臨壇口視察。不過我能猜到,被咬成”走資”的肯定很多。
有一夜我聽出兩罈總共只有三隻在叫,估計情況嚴重。翌日中午,捧着罈子到陽光下面去視察,心都涼了。第一罈內,「林賊」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其餘的四五隻都死了。第二罈內,只有一隻無名氏還活着,其餘的五六隻都死了。
我用筷子拈出屍骸,一一觀看。被咬掉腿的,被咬破腹的,被咬斷頸的,都有。壇內的飼料還剩了許多,說明死者不是死於饑餓,而是活生生地被咬死的。國蟲啊國蟲!
「林賊」。「孔老二」。無名氏。三隻強者被我關入籠中,養在枕畔。
無名氏論軀體並不比「林賊」大,但它頭部黃亮,與眾不同。我給它取名為金冠。金冠不惹「林賊」,專找「孔老二」打架。「孔老二」瘦多了,頸傷無法複原,已成終身憾事。


  
看來「林賊」大有希望永遠健康,「孔老二」則性命危殆。
某日偶然發現「孔老二」躑躅在蟋蟀籠的中段,前有金冠的威逼,後有「林賊」的偷咬,飽受兩面夾攻之苦,遠勝昔年陳蔡之厄。想不到這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它了。
有一次聽見籠中在吵架,我去視察。原來是金冠與「林賊」正在爭吃「孔老二」的遺骸,一邊啃嚼一邊對罵。我將「夫子」遺骸搶救出來,以禮葬之小園內的「夫子」故居——石砌牆腳的某一條縫內,順便也替鯤鯤懺悔一番。
「孔老二」既然死了,金冠與「林賊」的攻守同盟也跟着瓦解了。一籠不容二雄,它倆遂成了生冤家死對頭,常常打架。有一次打架被我目擊,至今不忘。謹陳述該戰役始末如次。
金冠住在籠口一端,以玉米軸心為靠山。「林賊」住在籠底一端,以竹節為靠山。它倆各有勢力範圍,絶不亂住。籠的中段堆放飼料,是為中立地區,誰都可以來的。
不過不能夠越過飼料堆。誰越過了,誰便是入侵者,將被對方驅逐。先是金冠走到中立地區進餐,繞過辣椒,又繞過胡桃,去啃花生。花生啃出聲響,「林賊」聽見,便也來啃。
啃了幾口,覺得乏味,想去嘗嘗金冠後面的胡桃和辣椒,便伸出觸鬚去同金冠打招呼,請它讓路。它只顧啃花生,不作回答。「林賊」以為金冠不作回答便是同意,就貿然走上去。金冠立刻停嚼,搖動口器兩側的短白鬚,向「林賊」挑戰。
「林賊」大怒,立刻應戰,一頭撞了上去,同金冠頭抵頭,互相角力。鬥了幾個回合,不分勝負。忽然兩雄直起身來,互相抱頭亂咬,猶如瘋狗一般。咬了一個回合,又忽然一齊低下頭來,繼續角力。
「林賊」畢竟老了,體力漸漸不支,難敵金冠少年氣盛,所以逐步後退。「林賊」退到籠底一端,但仍然不甘心示弱。這裡是它日常盤踞之所,地形熟悉,背後又有竹節做靠山,可以用雙腿向後蹬着靠山,增強推力,極有利於固守。金冠雖然勇鋭,也難攻垮「林賊」。
相反,「林賊」倒逐步反攻過來了。就在這時候,兩雄又忽然直起身來,互相咬頭,咬得嚓嚓有聲。金冠最後使出絶招,咬緊「林賊」的下顎,用力向後一拋,拋了三四寸遠,落在飼料堆間發懵。不等「林賊」清醒過來,金冠就轉身去追擊。
「林賊」膽怯,不敢抵抗,一路潰逃。昔日威風,竟掃地以盡矣!
「林賊」後來死了。察其遺骸,居然十分完整,不見一點嚙痕,只是腹部癟凹。以理推之,它很可能是餓死的。金冠獨霸着飼料堆,不讓它來進餐,它當然遲早要餓死了。
霜降以後,天氣轉寒。金冠從此不再夜鳴,日益憔悴。它的觸鬚失去彈力,變拳曲了。用竹絲去挑撥,不見積極反應。
它頭部的黃亮已經黯然失色,不再有金冠之象了。最不妙的是它已經拒食,整天躲在玉米軸心一端,不想出巡。看來它的日子也屈指可數了。國蟲啊國蟲!
某日偶然瞥見芳鄰的那一條餓狗在階前曬太陽打瞌睡,我忽然想到,應該感謝它。多虧它吃絶了我的鷄群,才會有小園的那些蟋蟀。有了小園的那些蟋蟀,我才有可能去聽,去捉,去養,去看它們打架,去受到啟迪,去獲得有趣的人生經驗。到如今事隔十一年,我憑回憶寫出這一篇蟋蟀國的《春秋》,如果能夠騙得稿酬若干,老實說吧,也應該感謝那一條餓狗。
遺憾的是它在那年冬天就已經被屠宰,葬入芳鄰腸胃中了。
1985512日在成都臨街五樓南窗 ·601·   林中速寫張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