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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遺室詩畫    P 13


作者:陳衍
頁數:13 / 176
類別:文學評論

 

石遺室詩畫

作者:陳衍
第13,共176。
雨絶有歸雲,葉落何時連」,「葉落」五字固足抵千百,然必謂流芳遣掛之為辭費,則《三百篇》「蒙楚」之「錦衾」、「角枕」,「誰與獨旦」,《大車》之「異室同穴,有如檄日」,皆賦體,而非比興也。
四、前清詩學,道光以來一大關捩。略別兩派:一派為清蒼幽峭。自《古詩十九首》、蘇、李、陶、謝、王、孟、韋、柳以下,逮賈島、姚合,宋之陳師道、
陳與義、陳傅良、趙師秀、徐照、徐璣、翁卷、嚴羽,兀之范槨、揭‧斯,明之鍾惺、譚元春之倫,洗鏈而熔鑄之,體會淵微,出以精思健筆。蘄水陳太初《簡學齋詩存》四卷、《白石山館手稿》一卷,字皆人人能識之字,句皆人人能造之句,及積字成句,積句成韻,積韻成章,遂無前人已言之意、已寫之景,又皆後人欲言之意、飲寫之景,當時嗣響,頗乏其人。魏默深之《清夜齋稿》稍足羽翼,而才氣所溢,時出入於他派。此一派近日以鄭海藏為魁壘,其源合也;而五言佐以東野,七言佐以宛陵、荊公、遺山,斯其異矣。
後來之秀,效海藏者,


  
直效海藏,未必效海藏所自出也。其一派生澀奧衍。自《急就章》、《鼓吹詞》、
《鐃歌十八曲》以下,逮韓愈、孟郊、樊宗師、盧仝、李賀、黃庭堅、薛季宣、謝翱、楊維楨、倪元璐、黃道周之倫,皆所取法,語必驚人,字忌習見。鄭子尹之《巢經巢詩鈔》為其弁冕,莫子‧足羽翼之。近日沈乙‧、陳散原實其流派。而散原奇字,乙‧益以僻典,又少異焉,其全詩亦不盡然也。
其樊榭、定貪兩派,樊榭幽秀,本在太初之前;定盒瑰奇,不落子尹之後。然一則喜用冷僻故實,而出筆不廣,近人惟寫經齋、漸酉村捨近焉;一則麗而不質,諧而不澀,才多意廣者,人境廬、樊山、琴志諸君時樂為之。


  
五、《學古集》四卷,嘉慶間仁和宋左彞大樽著,後附《詩論》一卷,世之有志于古者盛稱之。傳本頗罕,楊昀谷、胡瘦唐皆向余借鈔。《詩論》甚正,
惟為詩跬步必求合于古,與所論實有不掩者。《詩論》云:“太白有云:『將復古道,非我而誰?』古道必何如而復也?《三百》後有《補亡》,《離騷》後有《廣騷》、《反騷》,蘇李贈答、《古詩十九首》、樂府後有雜擬,非復古也,剿說雷同也。《三百》後有《離騷》,《離騷》後有蘇李贈答、《古詩十九首》,
蘇李贈答、《古詩十九首》外有樂府,後有建安體,有嗣宗《詠懷詩》,有陶詩,
陶詩後有李杜,乃復古也,擬議以成其變化也。”又云:「詩以寄興也。有意為詩,復有意為他人之詩,修詞不立其誠,未或聞之前訓矣。蔡中郎早曰:『諸生競利,作者鼎沸。
其高者頗引經訓風喻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或竊成文,虛冒名氏。』雖言辭賦,厥後詩之倣傚,亦莫不然。子云作賦,常擬相如以為式,尋以為非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於是輟不復為,而大覃思渾天,作《玄》文。桓譚以為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聖人,前之擬相如,猶不寄興之詩也,競利也;後之作《玄》文,猶寄興之詩也,非競利也。」乃吳德旋其詩,述其言,謂法古歌謡,作雜言一卷;法漢、魏、六朝,作五言古詩一卷;法太白,作七言古詩一卷;法王、孟、李三家,作五言今體詩一卷;余體皆不為,餘人皆不法。則陶詩後;有李可不復有杜矣。孔子曰:「信而好古。」昌黎曰:「不懈而及于古。」
好古非復古,及于古非擬古也。有作必擬古,必求復古,非所謂有意為詩,有意為他人之詩乎?明之何、李、王、李,所以為世詬病也。茗香之詩之擬古,不如太初之自及于古矣;茗香之復古,不如太初《詩比興箋》之善於好古矣。
六、《詩論》又云:「詩之鑄鏈雲何?曰:善讀書,縱遊山水,周知天下之故而養心氣,其本乎!感變雲何?曰:有可以言言者,有可以不言言者;其可以不言言者,亦有不能言者也;其可以言言者,則又不必言者也。」夫可以不言,而亦有不能言者,則不言固矣;若可以言,而又不必言,不幾於無言矣乎?當雲其可以言言者,又有其不必言者也。
七、《詩論》又云:「不佇興而就,皆跡也;軌儀可范,思識可該者也。有前此後此不能工,適工于俄頃者,此俄頃亦非敢必覬也,而工者莫知其所以然。」
此又誤于王文簡模糊惝‧欺人之談也。夫古今所傳佇興而得者,莫如孟浩然之 「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諸語。然當時實有微雲、疏雨、河漢、梧桐諸景物,謀于目、謀于耳;實是千里未逢名山,至漫陽始遇香峰,謀于目、謀於心,並無一字虛造,但寫得大方不費力耳。
然如此人人眼中之景,人人口中之言,而必待孟山人發之者,他人一腔俗慮,掛席千里並不為看山計。自襄陽下漢水,至于九江、黃州、赤壁、武昌、西山,皆卑不足道,惟匡盧東南偉觀,久負大名。但俗人未逢名山,不覺其鬱鬱;逢名山,亦不覺其欣欣耳。河漢有雲,梧桐有雨,至為常事,粗心人所不留意,自胸襟高雅者遇之,則古人所謂「輕雲蔽月」、「桐間露滴」者,兩相湊泊,不覺以「淡」字「疏」字寫之而成佳語,所以適工于俄頃,而前此後此不能工;其俄頃不能必工者,則皆粗心領會,與下字未當耳,又何至莫知其所以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