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甌北詩話    P 32


作者:趙翼
頁數:32 / 62
類別:文學評論

 

甌北詩話

作者:趙翼
第32,共62。
放翁生於宣和,長於南渡。其出仕也,在紹興之末,和議久成,即金海陵南侵潰歸,孝宗鋭意出師,旋以宿州之敗,終歸和議。其時朝廷之上,無不以畫疆守盟,息事寧人為上策;而放翁獨以復仇雪恥,長篇短詠,寓其悲憤。或疑書生習氣,好為大言,藉此為作詩也。今閲全集,始知非盡虛矯之氣也。其《跋周侍郎奏稿》云:「南渡初,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游者,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跋傅給事帖》云:「紹興中,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是放翁年十餘歲時,早已習聞先正之緒言,遂如冰寒火熟之不可改易。且以《春秋》大義而論,亦莫有過於是者,故終身守之不變。入蜀後,在宣撫使王炎幕下,經臨南鄭,瞻望、杜,志盛氣鋭,真有唾手燕、之意。其詩之言恢復者,十之五六。出蜀以後,獨十之三四。至七十以後,正值開禧用兵,放翁方治東籬,日吟詠其間,不復論兵事。其詩有云:「不須強預國家憂,亦莫妄陳帷幄籌。」是固無復有功名之志矣。然其《感中原舊事》云:「乞傾東海洗胡沙。」《老馬行》云:「中原旱蝗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詔。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則此心猶耿耿不忘也。臨歿猶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之句,則放翁之素志可見矣。

放翁之不忘恢復,未免不量時勢,然亦多忄吳於傳聞之不審。在蜀時,金之邊將,時有蠟書來報宣威幕府,具言其國虛實。見南鄭詩內自注。彼以蠟書來利賞賜,自必詭言禍敗,以中吾所喜,肯以實告耶!淳熙十一年,金世宗如會寧,命太子守國,而放翁有《聞虜酋遁歸漠北》詩。十二年,又有《感秋》詩,自註:「聞虜酋自香草澱入秋山,蓋遠遁矣。」不知金國每年巡歷春水、秋山,自其常制。金世宗最號賢君,國中稱「小堯舜」。其時朝政清明,邊圉安,有何事而遁歸漠北、遁入秋山耶?可見鄰國傳聞之訛,易於聳聽,而放翁輒輕信之。其後慶元四年,又有詩:聞金虜亂,淮以北民苦徵调,皆望王師之至。可見邊疆紛紛,好言敵國有畔,此韓冑所以輕率用兵致敗也。開禧二年,吳曦反,以蜀地降金;三年,安丙誅曦,稍復蜀地。而放翁詩有「解梁已報偏師入」,自註云:「見邸報,西師已復關中郡縣。」又有《聞西師復華州》詩。是時關中郡縣及華州,何曾能復,而已見之邸報。則邸報且不足信,況傳聞耶?



  
放翁自蜀東歸,正值朱子講學提倡之時,放翁習聞其緒言,與之相契。家居,有《寄朱元晦提舉》詩、《謝朱元晦寄紙被》詩,又《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所謂「有方為子換凡骨,來讀晦翁新著書」也。及朱子卒,放翁祭之以文云:「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傾長河、決東海之淚。路修齒耄,神往形留。」是可見二公道義之交矣。時偽學之禁方嚴,放翁不立標榜,不聚徒眾,故不為世所忌。然其優遊裡居,嘯詠湖山,流連景物,亦足見其安貧守分,不慕乎外,有昔人「衡門泌水」之風。是雖不以道學名,而未嘗不得力於道學也。其集中亦有以道學入詩者,如《冬夜讀書》云:「《六經》萬世眼,守此可以老。多聞竟何為,綺語期一掃。」又有云:「雖嘆吾何,猶當尊所聞。從今倘未死,一日亦勤。」《平昔》云:「皎皎初心質天地,兢兢晚節蹈淵水。」《書懷》云:「平生學《六經》,白首頗自信。所覬未死間,猶有分寸進。」《示兒》云:「聞義貴能徙,見賢思與齊。」又云:「《易經》獨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見聖人。汝始弱齡吾已耄,要當致力各終身。」可見其晚年有得,非隨聲附和,以道學為名高者矣。


  

至其詩之清空一氣,明白如話,而無迂腐可厭之習,則又有餘事也。

放翁與楊誠齋同以詩名。誠齋專以俚言俗語闌入詩中,以為新奇。放翁則一切掃除,不肯落其窠臼。蓋自少學詩,即趨向大方家,不屑屑以纖佻自貶也。然間亦有一二語似誠齋者。如《晚步》云:「寓跡個中誰耐久,問君底事不歸休?」《饑坐》云:「落筆未妨詩袞袞,閉門猶喜氣揚揚。」《老學》云:「名譽不如心自肯。」《醉中走筆》云:「過得一日過一日,人間萬事不須謀。」《自詠》云:「作個生涯君勿笑。」《新作籬門》云:「雖設常關果是麼?」《自詒》云:「愈老愈知生有涯,此時一念不容差。」《遣興》云:「關上衡門那得愁。」此等詩派,南宋時盛行,在放翁則為下劣詩魔矣。

放翁萬首詩,遣詞用事,少有重複者。惟晚年家居,寫鄉村景物,或有見於此,又見於彼者。《老境》云:「智士固知窮有命,達人元謂死為歸。」《寓嘆》又云:「達士共知生是贅,古人嘗調死為歸。」《晨起》云:「大事豈堪重破壞,窮人難與共功名。」《憶昔》又云:「壯士有心悲老大,窮人無路共功名。」《夜坐》云:「風生盡散,天闊月徐行。」《夜坐》又一首云:「湖平波不起,天闊月徐行。」《冬夜》云:「殘燈無焰穴鼠出,槁葉有聲村犬行。」《枕上作》又云:「孤燈無焰穴鼠出,枯葉有聲鄰犬行。」《初夏居》云:「民有襦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康。」《寒夜》又云:「市有歌呼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平。」《羸疾》云:「羸疾止還作,已過秋暮時。但當名百藥,那更謁三醫。」《題藥囊》又云:「殘暑才屬爾,新秋還及茲。真當名百藥,何止謁三醫。」此則未免太復!蓋一時湊用完篇,不及改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