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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4


作者:朱自清
頁數:4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4,共189。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絶了她們;心裡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 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絶了她 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 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 遠遠的歌聲總彷彿隔着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癢處。我於是憧憬着貼耳的妙音了。在 歌舫划來時,我的憧憬,變為盼望;我固執的盼望着,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裡,也 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 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着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鋭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 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着,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 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 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為; 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 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裡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 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絶。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 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複: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 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 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絶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 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裡,我感到了濃 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 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 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①①原詩是,「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才愛女人」,見《雪 朝》第48頁。

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着那些歌妓,並且尊重着她們,所以拒絶了 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 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斗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于道 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着的。這 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鬆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裡平伯又比 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絶 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裡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伕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 生意,催着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 月色冷清清的隨着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 才遇著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裡 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裡唱着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 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遊蹤裡,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着巨 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 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着;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 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 船灣泊着,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着。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彷彿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 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裡射出一綫一綫的燈光;彷彿黑暗 從酣睡裡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几乎要入睡了;朦朧裡卻 溫尋着適纔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裡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只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裡便滿載着悵惘了。直到 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裡,都大開了 窗戶,裡面亮着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 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裡了;如睡在搖籃裡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 下的人物,只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 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 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19231011日作完,于溫州。

(原載1924125日《東方雜誌》第21卷第220周年紀念號)

溫州的蹤跡

一 「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①①畫題,系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