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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小說全集    P 9


作者:魯迅
頁數:9 / 27
類別:其他小說

 

魯迅小說全集

作者:魯迅
第9,共27。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髮,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於硬着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着,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着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裡暗暗地想,「這墳裡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着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着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着;便覺得心裡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麼?」他四面一看,只見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裡,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着頭,鐵鑄一般站着。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着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裡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着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解讀

本篇講的是兩家人的生命的故事:「吃藥」的姓「華」,被用來作藥的姓「夏」,合起來就是「華夏」,顯然有寓意:他所要講的是「中國人的生命的故事」。

作者忙裡偷閒,兩處插入小栓的「咳嗽」。這其實並非閒筆,正是提醒讀者不要忘記,小栓(特別是他身後的父母)還指望用「夏家兒子」的生命換取自己的生命——這又是一個更麻木更愚昧也更殘酷的生命形態。

小說的結束,也是故事的結束,是驚心動魄的……這是「最魯迅式」的文字。這裡有着魯迅式的「沉默」和「陰冷」……更有着魯迅式的「絶望」——他是連母親最後一個善良的願望:兒子的「顯靈」也要讓它落空的。貫穿全篇的恐懼氣氛由此而達到了頂端。前敘墳場的花圈與這裡的墳場的陰冷,正是魯迅內心深處的「希望」與「絶望」的藝術外化,二者互相交織、補充、對錯交流,又互相撞擊、消解,匯合成了魯迅式的心靈的大顫動,也讓我們每一個讀者悚然而思。

「先驅者的命運」的思考几乎貫穿了魯迅的一生。魯迅在很多文章裡都說到了先驅者「要救群眾,反而被群眾所害」的悲劇……先驅者(夏瑜們)與群眾的關係,本來是一個「啟蒙者與被啟蒙者,醫生與病人,犧牲者與受益者」的關係,但在中國的現實中,卻變成了「被看」與「看」的關係;應該說,這是魯迅充滿苦澀的一大發現:一旦成為「被看」的對象,啟蒙者的一切崇高理想、真實奮鬥全都成了「表演」,變成毫無意義,空洞、無聊又可笑。而且這樣的「被看\看」的關係,還會演變成為「被殺\殺」的關係:《藥》所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啟蒙者(夏瑜)被啟蒙對象(華老栓一家)活活吃掉的慘烈事實。而他的反思質疑則是雙向的:既批判華老栓們、看客們的愚昧、麻木與殘忍,又反省啟蒙者夏瑜的自身的弱點。

——錢理群《「遊戲國」裡的看客》

第一部分 明天(1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裡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樑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來魯鎮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深更半夜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着櫃檯,吃喝得正高興;一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他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專靠着自己的一雙手紡出綿紗來,養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

老拱挨了打,彷彿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著他的寶兒,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燈光,照着寶兒的臉,緋紅裡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裡計算:神簽也求過了,願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麼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了。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發白;不一會,窗縫裡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几乎長過一年。現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經一放一收的搧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裡計算:怎麼好?只有去診何小仙這一條路了。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裡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柜子裡掏出每天節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裏,鎖上門,抱著寶兒直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坐著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便輪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裡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問,便局侷促促的說: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麼病呀?」

「他中焦塞着。」

「不妨事麼?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着呢。」

「這是火克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