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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    P 27


作者:劉鶚
頁數:27 / 43
類別:古典散文

 

老殘遊記

作者:劉鶚
第27,共43。
老殘此刻鼓在炕上,心裡想著:「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裡還要許多不受用。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那種痛愛憐借,自不待言。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饑謹,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里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裡,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裡間房裡去了。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裡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老殘道:「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人瑞道:「我早分付過了,錢已經都給了。你這是何若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為了他,怕什麼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老殘道:“



  
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幹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裡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藉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裡餓着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老殘道:「我也不為別的,錢是照數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翠花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着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裡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占三尺寬,還多着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裏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說:「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說:「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勞駕,勞駕!」那家人接着鑰匙去了。


  

老殘用手撫摩着翠環的臉,說道:「你是那裡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翠環道:「俺這媽姓張。」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中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老殘道:「你別哭呀。我問你老底子家裡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何苦難受呢?」翠環道:「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花道:「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蹬,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裡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說到這裡,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殘道:「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裡去哭?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用手拍着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只管哭,不要緊的。“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裡憋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着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裡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裡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心裡只顧這麼盤算,倒把剛纔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着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忽然被黃人瑞喊着,要托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着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翠環此刻心裡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里糊塗,陪着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裡,還有個雜貨鋪子。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弔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弔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 』,一萬貫家對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台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台就說:『這些堤裡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埝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的掉嗎?』莊撫台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