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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    P 29


作者:劉鶚
頁數:29 / 43
類別:古典散文

 

老殘遊記

作者:劉鶚
第29,共43。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看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闢伊閥,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宮保以為夾堤裡的百姓。廬墓生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亭。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賢笑後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着眉頭道:『但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兩司道:『如果可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徒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尚屬較妥。』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于為甚麼不遷,我卻不知道了。”

人瑞對著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翠環道



  
:「後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埝相近,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埝都不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十六那天,俺到城牆上,看見那河裡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

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裡去了?」翠花道:「都被官裡拿了差,送饅頭去了。」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于啥?」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裏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裡自盡的。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駕着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第二天又有委員駕着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裡有撫台給他送饃饃,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其實撫台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來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於奸臣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問翠環道:「後來你爹找着了沒有?還是就被水衝去了呢?」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嗎!要是活着,能不回家來嗎?」大家吧嘆息了一會。


  

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話是個甚麼緣故?」翠花道:“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裡多花了一百幾十弔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弔錢。共總虧空四百多弔,今年的年,是

萬過不去的了。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沒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弔錢,所以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黃人瑞道:「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我想,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裡頭去,實在可憐。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願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你看好不好?」老殘道

:「這事不難。銀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再要跟人家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翠環聽到這裡,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說道:“兩位老爺菩薩,救命恩人,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麼,丫頭、老媽子,我都情願。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實在是俺自己的過犯。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了二十四弔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弔,只落了二十弔錢。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着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住在這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那裡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遇著好客,給個一弔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弔的給他寄來。現在蒙兩位老爺救我出

來,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或寄放在庵裡廟裡,或找個小戶人家養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結草啣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可憐俺田家就這一綫的根苗!..”說到這裡,便又號啕痛哭起來。

人瑞道:「這又是一點難處。」老殘道:「這也沒有什麼難,我自有個辦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你別哭,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快快別哭罷!」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老殘連忙將他攙起。誰知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殘扶他坐下,說:「這是何苦來呢!」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後次第:以替他贖身為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二步。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弔,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弔,隨後再添,此種人不宜過于爽快;你過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此刻銀價每兩換兩弔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弔,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領家的來,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以為何如?」人瑞道

:「極是,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