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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    P 10


作者:曹雪芹
頁數:10 / 361
類別:文學

 

紅樓夢

作者:曹雪芹
第10,共361。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 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 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____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 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 」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 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閙,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裡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纔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 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 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 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纔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 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 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雲:
賈不假, 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 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 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 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聯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 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 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 「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併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着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 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枴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 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枴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 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閙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 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 「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 「這一種枴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 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 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т, 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枴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 那日枴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枴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枴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枴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 ‘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枴子出去, 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絶風流人品, 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纔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獃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 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枴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 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 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 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 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 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雲:`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