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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P 39


作者:果戈里
頁數:39 / 101
類別:文學

 

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作者:果戈里
第39,共101。
說完這話,畫家忽然渾身顫抖起來,臉色變得蒼白:一張抽搐扭歪的臉孔從那擱在一旁的畫布上伸了出來,瞪眼望着他。一雙怕人的眼睛直盯着他,彷彿要把他一口吞掉似的;嘴唇上分明透着不許人出聲的嚴厲神色。他猝然一驚,想要大聲叫喊,要尼基塔快來,可是尼基塔已經躺在前室裡鼾聲如雷了;然而,他忽然又忍住了,笑了起來。恐怖感一下子又消失了。原來那是他買回來的那幅畫像,居然把它忘記了。月光照進房裡,落在畫面上,賦予它一種奇怪的栩栩如生的神氣。他一邊端詳一邊拭擦那畫像,他把海綿蘸了點水,揩拭了幾遍,几乎擦淨了畫面上積存的塵土和污垢,把它掛在對面的牆上,對這幅不同尋常的畫作更感到駭然:整個的臉孔差不多就像活人的一樣,那雙眼睛朝他一望,他不由地悚然一震,後退幾步,不勝驚訝地說:「真有神,真有神,就像活人的眼睛一樣!」他忽然想起了早年從教授那裡聽到的有關舉世聞名的達·芬奇①所畫的一幅肖像的故事。這位畫壇巨匠潛心數年作成一畫,卻仍然認為是一幅尚未最後完成的畫作,然而據瓦扎裡②說,大家卻對此畫推崇備至,認為它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傑作。最為惟妙惟肖的是畫像上的那雙眼睛,曾令同時代的人歎為觀止;即使是眼睛上最細微的、隱約可見的細紋都不曾遺漏,在畫布上纖毫畢見。然而,在他眼前的這幅畫像裡卻有些奇怪的東西。它不是作畫的技法問題:它甚至破壞了畫像本身的和諧。這就是那雙充滿生氣的、像活人一樣的眼睛!它們就像是從活着的人那裡剜下來,安到這畫上來似的。這裡不再有人們欣賞畫作時油然而生的愉悅之情(不管畫家選取的題材多麼怕人);這裡倒是給人一種令人難受的壓抑之感。「這是怎麼回事呢?」畫家不由自主地問自己說。「不過,這可是合乎自然的呀,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寫真呀;為什麼會有一種奇怪而又令人難受的感覺呢?要不,盲從的、表面的摹寫自然竟是一種過錯,猶如是宏亮而不合調的叫喊一樣?要不,如果你漠然無情、麻木不仁地選取題材,它沒有得到不可思議的、無處不在的思想的光照,就一定會顯露出可怕的現實的本相來,恰如你想瞭解一個極好的人,卻手拿解剖刀,剖開他的內臟,看到的是一個醜惡的人一樣?為什麼樸素的、低下的自然在一個畫家的筆下會顯出一種光華來,不會給你一種庸俗低下的印象;恰恰相反,卻似乎是一種享受,會使你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更加安寧和平和地運轉着?為什麼同樣的自然出自另一個畫家之手,就顯得低下、卑劣,然而,順便說說,他不是同樣忠實于自然的麼?不,這其中缺少了一種光照的東西。恰如大自然中的景緻:無論它多麼絢麗多姿,倘若天上沒有太陽,總是美中不足啊。」
①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著名的畫家、雕塑家和建築師。
②瓦扎裡(15111574),意大利畫家,建築師,藝術史家。


  
他又走到畫像跟前,仔細端詳那雙奇妙的眼睛,驚恐地發現它們又在瞪着他。這並非寫生的作品,分明是一個死而復生的人臉上才會閃現的一種奇怪的神色。是月光作祟,帶來一種虛妄的夢幻感,讓萬物變成了與白晝大不相同的樣子?還是由於別的緣由,才使他忽然覺得一個人坐在房裡毛骨悚然起來?他悄悄地離開畫像,走到另一邊去,極力不再去看它,可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打量它。他終於覺得連在房裡踱步也心驚肉跳了;總是好像立刻就有人在他身後走來走去,他每次總要怯怯地回過頭去看看。他以前從來不膽小;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經變得十分敏感,這天晚上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情不自禁的恐懼心理的來由。他坐在角落裡,可是即使在這個地方似乎也有人從身後探頭來窺視他。縱然從前室傳來了尼基塔的陣陣鼾聲,仍然未能驅除他的恐怖感。他終於畏畏縮縮、眼也不抬地站起身,走到屏風後面,躺到床上。透過屏風的縫隙,他看見月色朗朗的房間和掛在對面的那幅畫像。那雙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深沉地緊盯着他,而且好像是不屑旁顧,一直瞪着他。他深感壓抑,決定從床上起來,抓起一條被單,走到畫像前,把它整個地罩起來。


  
隨後,他才比較安心地躺到床上,開始想到當一個畫家的窮愁潦倒的命運,想到他在這個人世上面臨的荊棘叢生的人生道路;同時,他的眼睛又不自覺地透過屏風的縫隙不時張望那被單罩住的畫像。月光照在被單上,映得分外潔白,他覺得那雙怕人的眼睛竟然透過畫布熠熠發亮。他心驚膽顫地定睛細看,似乎想要證明那只是一種幻覺而已。然而,果真是....他看見了,分明看見了:被單不見了....畫像整個地露出來了,仍然不看四周的一切,怔怔地瞪着他,一直要盯進他的內心裡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緊了。隨後,只見老頭挪動了一下身子,兩手撐了撐畫框。終於,他支着手抬起身子,伸出兩隻腳,霍地從畫框裡跳了下來....從屏風的縫隙裡分明看畫框是空落落的了。滿屋子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終於向屏風漸漸挨近過來。可憐的畫家心口怦怦亂跳。他嚇得透不過氣來,等待着那老頭繞過屏風來窺視他。果然不出所料,那老頭轉過屏風又怔怔望着,還是一副古銅色的臉膛,忽閃着一對大眼睛。恰爾特科夫使勁喊叫起來——可是喊不出聲來,又用勁轉動身子,想要挪動一下——可是四肢動彈不得。他張着大嘴,屏聲息氣,緊盯着那個身披亞洲式的寬大長袍、高個子的可怕幽靈,只好束手待斃了。那老頭几乎就挨着他的腳邊坐下,接着就從那件肥大的衣服的褶襞裡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隻袋子。老頭解開袋口,拽住兩隻袋角抖了抖:只見一包包長筒形的沉甸甸的東西咚咚地滾落在地板上;每一件都包着藍紙,上面寫着「一千圓金幣」的字樣。老頭從寬大的衣袖裡伸出細長而枯瘦的雙手,把包着的東西一一打開。金幣閃着一片金光。儘管畫家此刻備受折磨,驚恐萬狀,他還是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地盯着金幣,看著它們在那雙瘦骨嶙嶙的手裡金光燦然,發出又細又沉的聲響,然後那些金幣又重新包了起來。這時,他發現一包金幣滾到旁邊,一直滾到他床頭的床腳下。他差不多是痙攣地一把抓起它,十分驚恐地看看老頭是否發現了。而老頭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忙乎着。他收起所有的錢包,又裝進袋子裡,也不望畫家一眼,便轉過屏風去了。恰爾特科夫聽見房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的心又急速地跳動起來。他把那包金幣緊攥在手裡,渾身索索抖動,忽然聽見腳步聲又朝屏風走來了,——顯然,老頭是想起少了一包金幣來了。這不——他又從屏風那邊走過來瞟了一眼。畫家真是絶望了,用盡氣力捏住那包金幣,使勁動了動,大叫一聲——便一夢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