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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P 45


作者:果戈里
頁數:45 / 101
類別:文學

 

果戈里短篇小說集

作者:果戈里
第45,共101。
然而,這位飄飄然的畫家對這些議論是充耳不聞的。他已步入人生的不惑之年;身體開始發福,明顯地朝橫向發展。在報章雜誌上,他已被冠上諸如「我們的尊敬的安德列·彼得羅維奇」、「我們的德高望重的安德列·彼得羅維奇」之類的形容語。到處請他擔任榮譽的職位,邀請他去主持考試,參加各種委員會。一如人們到了受人敬重的年紀所做的那樣,他開始堅定不移地維護拉斐爾和古代畫師的聲譽,——這並不是由於他確信他們畫技精湛,而是因為可以借用他們的名義而挑剔畫壇的新手。他按照不惑之年的人的慣常做法,一無例外地責備年輕人道德淪喪和精神頽廢。他相信人世上凡事都十分簡單,沒有什麼神賜的靈感,一切都應納入嚴格的、劃一的秩序之中。總之,他的人生之旅已達成熟之期:一切感情的衝動都受到壓抑,有力的琴弦只能喚起心靈的微弱的共鳴,而不再有尖聲的唱和,接觸美質的東西不再能把純真的力量激發為光焰,然而,殘留的感情卻漸漸與金幣的叮噹之聲相通,十分專注地傾聽它們的誘人的音響,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迷醉于其中了。榮譽不會給人帶來喜悅,如果它是被竊取來的,而不是應份得到的話;只有當之無愧的人才會感到經常的激奮。所以,他的全部感情和思緒都專注于金幣了。金幣成了他的追求、理想、驚恐、欣喜之物和人生的目標。一疊疊的鈔票塞滿了大小箱櫃,他與一切命中注定擁有這種可怕之物的人無異,變成了一個無聊透頂,只認得金幣,不可理喻的吝嗇鬼和守財奴,一個在我們這個冷酷無情的人世上隨處可見的怪物,而有血肉與靈魂的人見了他都會不寒而慄,會覺得他就像是行尸走肉,一副沒有肝髒的骷髏。然而,有一件事卻極大地震憾和驚醒了他的整個生命之軀。
有一天,他看見桌上有一封短箋,美術院邀請他以榮譽院士的身份前去鑒定一位在意大利深造的畫家送來的新作。這位畫家是他以前的一個同事,早年便酷愛藝術,滿懷熱情地醉心于藝術,疏遠了親友,放棄了可心的習慣,隻身奔赴藝苑之花在如詩如畫的蒼穹之下競相開放的地方——神奇的羅馬,那是畫家們一聽到它的名字便會怦然心動的城市。在那裡,他像隱士一樣埋頭作畫而不為任何雜事所分心。不管人們怎麼說他性格怪僻,不善交際,無視上流社會的禮儀以及衣着寒酸有辱畫家的身份等等,他都無所謂。同行們是否生他的氣,他也不在乎。他鄙視一切,把身心整個兒獻給了藝術。他不知疲倦地參觀一個個畫廊,一連幾個鐘頭在大師們的作品前流連忘返,捕捉和揣摩其神妙之筆。每畫一幅畫,他總要一而再地取法于這些大師的筆意和從他們的作品中獲得無言而有力的啟示。他不界入那些吵吵嚷嚷的閒談和爭論;既不讚成也不反對純潔主義者①。他一視同仁,給予公正的評價,從中汲取其優長,只把超凡脫俗的拉斐爾一人奉為楷模。猶如一個偉大的詩人在飽覽無數的雄文巨製之後,只認定荷馬②的《伊里亞特》為案頭必備之書,因為他發現書中內容應有盡有,包羅萬象,一切都在其中得到深刻而完美的反映。因此,他從這一畫派中獲得了莊嚴的創作宗旨、極大的思想美質、精妙神奇的筆意。
1818年發端於法國的一個西歐畫派。純潔主義者想要把「機器時代」的簡約和條理引入繪畫中,主張簡單地描繪一般物體的輪廓。


  
②傳說中的古希臘偉大的盲詩人,其主要作品有《伊里亞特》、《奧德賽》等不朽的史詩。


  
恰爾特科夫步入大廳,一眼看見已有一大群參觀者聚集在那幅畫的前面。一片寂然無聲,這在有許多鑒賞者在場的情況下是很少見的,這一次卻隨處籠罩着這種氣氛。他立刻擺出一副行家的深沉莫測的樣子,走到畫的跟前;可是,天哪,他真不敢相信!
面前的這幅畫猶如處子一般純潔、無瑕、優雅。又像天神一樣質樸、神聖、純真與單純,高踞于一切之上。天仙似的美人似乎因為眾多的人盯着她看而驚奇不止,含羞帶嬌地垂下了嫵媚的眼瞼。行家們都不勝驚訝地觀賞這幅新奇而非凡的作品。這幅畫既師承了拉斐爾高雅的構思,又借鑒了柯萊爵精美的筆法,似乎兩者兼容並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藴蓄于畫家內心的創造力。畫中的景物一無例外地浸透着他的風格,全都顯示出法則和內在的力量。畫中處處可見于自然中流動圓潤的線條,那是只有具有創造性的藝術家的慧眼才能發現的,而臨摹匠就只會畫成有稜有角的東西。顯然,畫家首先是把從外部世界揣摩所得化入自己的靈魂中,然後從內心的源流裡汩汩流淌出和諧而激越的心曲。甚至外行人也清楚地知道,在創作和單純的摹寫自然之間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几乎無法來描述那異乎尋常的寂靜氣氛,一個個緊盯着那幅畫而悄然無聲——沒有響動,沒有聲息;而那幅畫不停地向上升騰;它顯得越來越光輝、奇妙,終於化為轉眼的一瞬——那是思想從天外飛來、闖進畫家心靈的結晶,那是人的整個一生為之所作的準備。參觀的人圍着那幅畫,禁不住淚水盈眶,就要從臉上滾落下來。彷彿審美情趣不同和喜歡苛求、挑剔的人都匯聚在一起,對這幅畫表示無言的禮讚。恰爾特科夫張着嘴,獃獃地站在畫跟前,當觀眾和行家們吵吵嚷嚷說起話來,七嘴八舌地評論作品的得失,並請他發表看法時,他才終於回過神來;他想裝出一副冷淡而無所謂的樣子,說幾句冷酷的畫家常說的無關痛癢、俗不可耐的陳詞濫調,諸如「是的,當然,不能不承認畫家有些才能;看得出來,他是想要表現什麼東西;不過,要說主要之點嘛....」等等。接着,自然要稱讚幾句,無論是什麼樣的畫家聽了都無關痛癢。他本想應付一下,可是話到嘴邊便嚥住了,淚水和哭泣聲紛亂地奔湧而出,隨後他就像瘋子似的衝出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