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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P 184


作者:作者群
頁數:184 / 319
類別:白話散文

 

作者:作者群 / 第1頁 / 共3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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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當她打開那些箱子,會發出快樂的但又流出眼淚的笑聲。停止了我們的想象吧。關於我那些姑姑,我的記憶是非常簡單的。在最年長的姑姑與第二個姑姑間,我只記得前者比較纖長,多病,再也想不起她們面貌的分別了。
至于快樂的或者流出眼淚的笑聲,我沒有聽見過,我倒是看見了她們家裡的花園了:清晰,一種朦朧的清晰。石台,瓦盆,各種花草,我不能說出它們的正確的名字。在那時候,若把我獨自放在那些飄帶似的蘭葉,亂髮似的萬年青葉,和棕櫚葉間,我會發出一種迷失在深林裡的叫喊。我倒是有一點喜歡那花園裡的水池,和那鄉間少有的三層樓的亭閣,曾引起我多少次的幻想,多少次幼小的心的激動,卻又不敢穿過那陰暗的走廊去攀登。
我那些姑姑時常穿過那陰暗的走廊,跑上那曲折的樓梯去眺遠嗎?時常低頭憑在池邊的石欄上,望着水和水裡的藻草嗎?我沒有看見過。她們的家和我們的家同在一所古宅裡,作為分界的堂屋前的石階,長長的,和那天井,和那會作回聲的高牆,都顯着一種威嚇,一種暗示。而我那比較纖長、多病的姑姑的死耗就由那長長的石階傳遞過來。
讓我們離開那高大的空漠的古宅吧。一座趨向衰老的宅舍,正如一個趨向衰老的人,是有一種怪僻的,捉摸不定的性格的。我們已在一座新築的寨子上了。我們的家鄰着姑姑們的家,在寨尾,成天聽得見打石頭的聲音,工人的聲音,我們在修着碉樓、水池。
依我祖父的意見,依他那蟲蝕的木板書或者發黃的手寫書的意見,那個方向在那年是不可動工的,因為,依書上的話,犯了三煞。我祖父是一個博學者,知道許多奇異的知識,又堅信着。誰要懷疑那古老的神秘的知識,去同他辯論吧。而他已在深夜,在焚香的案前誦着一種秘籍作禳解了。
誦了許多夜了。使我們迷惑的是那禳解沒有效力,首先,一個石匠從岩尾跌下去了,隨後,連接的死去了我叔父家一個三歲的妹妹,和我那第二個姑姑。
關於第三個姑姑,我的記憶是比較悠長,但仍簡單的:低頭在小樓的窗前描着花樣;提着一大圈鎖匙在開箱子了,憂鬱的微笑伴着獨語;坐在燈光下陪老人輩打紙葉子脾,一個呵欠。和我那些悠長又簡單的童時一同禁閉在那寨子裡。高踞在岩上的石築的寨子,使人想象法蘭西或者意大利的古城堡,住着衰落的貴族,和有金色頭髮或者慄色頭髮的少女,時常用顫抖的升上天空的歌聲,歌唱着一個古傳說,充滿了愛情和哀愁。遠遠的,教堂的高閣上飄出宏亮,深沉,傷佛從夢裡驚醒了的鐘聲,傳遞過來。


  
但我們的城堡是充滿着一種聲音上的荒涼。早上,正午,幾聲長長的鷄啼。青色的檐影爬在城牆上,遲緩的,終於爬過去,落在岩下的田野中了,於是日暮。那是很準確的時計,使我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跑下碉樓去開始我的早課,或者午課,讀着那些古老的神秘的書籍,如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祖父的童時一樣。
而我那第三個姑姑也許正坐在小樓的窗前,厭倦的但又細心的趕着自己的嫁裝吧。她早已許字了人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切都會消逝的。一切都應了大衛王指環上的銘語。我們悲哀時那短語使我們快樂,我們快樂時它又使我們悲哀。我們已在異鄉度過了一些悠長又簡單的歲月了,我們已有了一些關於別的宅舍和少女的記憶了。


  
憑在駛行着的汽船的欄杆上,江風吹着短髮,剛從鄉村逃出來的少女,或是帶著一些模糊的新的觀念,隨人飄過海外去了又回來的少女,從她們的眼睛,從她們微蹙的眉頭,我們猜出了什麼呢?想起了我們那些年青的美麗的姑姑嗎?我們已離家三年,四年,五年了,在長長的旅途的勞頓後,我們回到鄉土了,一個最晴朗的日子,使我們十分驚異那些樹林,小溪,道路沒有變更,我們已走到家宅的門前。門發出衰老的呻吟。已走到小廳裡了,那些磨損的漆木椅還是排在條桌和兩側,桌上還是立着一個碎膽瓶,瓶裡還是什麼也沒有插,使我們十分迷惑:是闖入了時間的「過去」,還是那裡的一切存在於時間之外。最後,在母親的鬢髮上我們看見幾絲銀色了,從她激動的不連貫的絮語裡,知道有些老人已從纏綿的病痛歸於永息了,有些壯年人在一種不幸的遭遇中離開世間了。
就在這種迷惑又感動的情景裡我聽見了我那第三個姑姑的最後消息:嫁了,又死了;死了又被忘記了。但當她的剪影在我們心頭浮現出來時,可不是如阿左林所說,我們看見了一個花園,一座鄉村的樹林,和那些蒙着灰塵的小樹,和那掛在被冬天的烈風吹斜了的木柱上的燈……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
夢 後
何其芳
夢中無歲月。數十年的卿相,黃梁未熟。看完一局棋,手裡斧柯遂爛了。倒不必遊仙枕,就是這床頭破敝的布函,竟也有一個壺中天地,大得使我迷憫──說是歡喜又象哀愁。
孩提時看繪圖小說,畫夢者是這樣一套筆墨:頭倚枕上,從之引出兩股繚繞的綫,象輕煙,漸漸向上開展成另外一幅景色。叫我現在來畫夢,怕也別無手法。不過論理,那兩股煙應該繚繞入枕內去開展而已。
我家鄉有一種叫做夢花的植物:花作雛菊狀,黃色無香,傳說除夕放在枕邊,能使人記起一年所作的夢。我沒有試過。孩提時有什麼必須記起的夢呢:丟了一把鎖匙,我得焦急之至,想若是夢倒好,醒來果然是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