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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P 259


作者:作者群
頁數:259 / 319
類別:白話散文

 

白話散文集粹

作者:作者群
第259,共319。
年紀大概三十多了,但也許竟是四十。她愛笑,笑聲奇怪得使人聯想到荒山野坳中什麼怪鳥的歌唱;跑完一條小街,每隔三步五步,總有一個熟人相逢,言無數語,便送出一陣笑聲。有一個時期,我只要跑到我家的門口去,就常常聽到這笑聲從對門的藥材鋪子裡傳出來。藥材鋪裡有一個中年的風流醫生。
還有一個卻是當時年齡和我相仿的孩子,衣着不整,身上又極其骯髒。這孩子好像從不接觸書本,卻也從不參加割草放牛的隊伍,黃瘦羸弱,整天在街上閒蕩,像水上的浮萍。慣常傻傻地作着毫無理由的乾笑,並且用牙齒咬住自己的手背,把薑色的肌膚橡皮一樣拉得很長,兩隻手背都被這奇怪的習慣弄得滿是血繭。有些街上的閒人,一遇到這孩子,就用手放在口邊作個提示,說:「喂,來一下!」孩子也從不推辭,起勁地咀嚼起自己的皮肉來。
在人家戲弄的笑聲中,他也嘻開了那不可思議的嘴巴。……
這光怪陸離的角色,正是那座莊嚴高大、古趣盎然的宅第中人。但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幾時能夠到這裡面去看看?─—每一次散步經過宅前,總是引起我這樣的遐想,可是從未遇到過機會。偶然從半掩的大門望進去,第二道的影門又緊緊地關着,「侯門似海」。
屋子大概很深很大,可是主人已經很潦倒,灰黯的窗和壁,破舊的傢具,也許還有幾張頽唐的臉,在靜中追索過去的繁華。但門前獨倚斜陽的少婦,卻使我想起一個寂寞的深閨,簾幕低垂,晝靜如夜,日長似年,在芭蕉投綠的窗前,有人俯首默默地刺繡,纖纖的雙指千針萬針地不斷牽引。倦來時一手支頤,深思般獃着。屋後還該有個遍種修竹的園子;梧桐院落,滿地爬着蒼苔,頽敗的花壇裡,雜亂地種了些芍藥和秋海棠。
可是我知道這不過是幻想的炫惑。
我記起流行在鎮上的一首歌謡來了:
窮呀窮,
勿要到「四家頭」裡打短工!
出畈烏蓬鬆,
(chu)畈點燈籠,


  
覓菜梗,兩頭空,
鹽封乾菜透起松,
臭霉豆腐搭橋洞,
(chien)筷魚烤看面孔。
討討工錢─一乃姆媽欠(nga)米錢(tung)!
我們的生活裡充滿着不平。許多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養不活自己;少數人卻用欺詐剝削來滿足罪惡的私慾:肥美的土地,妖媚的姬妾,峨巍的屋宇,還準備後世「克紹箕裘」,永垂不隳。可是他們的雄圖不一定實現。他們中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產生一兩代孝子賢孫,憑藉餘蔭,替社會延長若干黑暗的生命。
而更多的是膏腴錦繡,聲色犬馬,悖入悖出,揮金如上,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結果卻像《紅樓夢》裡甄士隱所慨嘆的那樣:「陋室空床,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在小鎮上,誰都知道龍舌嘴上古宅的名字 就 叫「四家頭」,雖然古宅的舊事,已經從人們的記憶裡剝蝕得了無痕跡,只留下一些白痴孱兒,曠婦怨女,但「窮呀窮」的歌謡,卻永遠在人們口裡唱着,直唱到有一天,那古宅在暴風雨中坍毀。
一九三五年
註:chu 和chien 都是動詞,前者意同「歸」,後者同「夾」,nga是「我們」的意思,魯迅先生在「無常」中曾經用到過;tung是助詞,我找不出適當的方塊字把它翻譯或解釋出來。
蘇州拾夢記
柯 靈
已經將近兩年了,我心裡埋着這題目,像泥土裡埋着草根,時時茁長着鑽出地面的慾望。
因為避難,母親在戰爭爆發的前夜,回到了濱海一角的家鄉,獨自度着她的暮年。只要一想著她,我就彷彿清楚地看見了她孤獨的身影,徬徨在那遭過火災的破樓上。可是我不能去看她,給她一點溫暖。
苦難的時代普遍地將不幸散給人們,母親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實的的一份。她今年已經七十三歲,這一連串悠悠的歲月中,卻有近五十年的生涯伴着絶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裡,維繫着她一綫生機的,除卻對生命的執着,也就是後來由大伯過繼給她的一個孩子─—那就是我。正如小說裡面所寫的,她的命運悲慘得近乎離奇。
二十幾歲時,她作為年輕待嫁的姑娘,因為跟一個陌生男子的婚約,從江南的繁華城市,獨自被送向風沙彌天的、遼遠的西北,把一生的幸福交託給我的叔父。叔父原只是個窮書生,那時候在潼關幕府裡做點什麼事情,大約已經算是較為得意,所以遣人遠遠地迎娶新婦去了;但主要原因,卻是為著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婦來給自己沖喜。當時據說就有許多人勸她剪斷了這根不吉利的紅繩,她不願意,不幸也就這樣由自己親手造成。她趕到潼關,重病的新郎由人攙扶着跟她行了婚禮,不過一個多月,就把她孤單單地撇下了。
我的冷峻的父親要求她為死者守節,因為這樣才不致因她減損門第的光輝。那幾千年來被認作女性的光榮的行為,也不許她有向命運反叛的勇氣。─—這到後來她所獲得的是一方題為「玉潔冰清」的寶藍飛金匾額,幾年前卻跟着我家的舊廳堂一起火化了。─—就是這樣,她依靠着大伯生活了許多年,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裡,我由她撫養着成長起來。
哦,我忘卻提了,她的故鄉就在那水軟山溫的蘇州城裡。
時光使紅顏少女頭白,母親出嫁後卻從此不再有機會踏上她出生的鄉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蕩。從陝西到四川,又到南國的廣州。驢背的夕陽,渡頭的曉月,雨雨風風都不打理這未亡人的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