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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P 85


作者:抱甕老人
頁數:85 / 259
類別:古典小說

 

今古奇觀

作者:抱甕老人
第85,共259。
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裡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只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于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苟賤,與僮僕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崑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早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面。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纔妥貼。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范舉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乾乾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縣起陸,宋金噙着雙淚,只得迴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

伍伯吹簫于吳門,韓王寄食于漂母。



  
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便吃了,討不來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面黃肌瘦,全無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廟中擔饑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面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道:「宜春年紀長成,未有終身之托,奈何?」劉嫗道:「這是你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難得個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就不能勾了。」劉嫗道:「何不就許了宋小官?」劉翁假意道:「媽媽說那裡話!他無家無倚,靠着我船上吃飯。手無分文,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後,況系故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材,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須不辱了門面,我兩口兒老來也得所靠。」劉翁道:「媽媽,你主意已定否?」劉嫗道:「有什麼不定?」劉翁道:「如此甚好!」原來劉有才平昔是個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媽媽不肯,今見媽媽慨然,十分歡喜。當下便喚宋金,對著媽媽面許了他這頭親事。宋金初時也謙遜不當,見劉翁夫婦一團美意,不要他費一分錢鈔,只索順從劉翁。往陰陽生家選擇周堂吉日回覆了媽媽,將船駕回崑山,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套綢絹衣服與他穿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妝扮得宋金一發標緻。雖無子建才八斗,勝似潘安貌十分。

劉嫗也替女兒備辦些衣飾之類。吉日已到,請下兩家親戚,大設喜筵,將宋金贅入船上為婿。次日,諸親作賀,一連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親之後,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從此船上生理,日興一日。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宜春懷孕日滿,產下一女。夫妻愛惜如金,輪流懷抱。期歲方過,此女害了痘瘡,醫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愛女,哭泣過哀,七情所傷,遂得了個癆瘵之疾。朝涼暮熱,飲食漸減,看看骨露肉消,行遲走慢。劉翁、劉嫗初時還指望他好,替他迎醫問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勢有加無減。三分人,七分鬼。寫也寫不動,算也算不動。到做了眼中之釘,巴不得他死了乾淨,卻又不死。兩個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來。當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纏在身上,擺脫不下。把個花枝般女兒,誤了終身,怎生是了?為今之計,如何生個計較,送開了那冤家,等女兒另招個佳婿,方纔稱心。

兩口兒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瞞過了,只說有客貨在於江西,移船往載。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在,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絶無人跡。是日小小逆風,劉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閣住,卻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遲腳慢,劉公就罵道:「癆病鬼!沒氣力使船時,岸上野柴也砍些來燒燒,省得錢買。」宋金自覺惶愧,取了砟刀,掙扎到岸上砍柴去了。劉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撐動,撥轉船頭,掛起滿風帆,順流而下。不愁骨肉遭顛沛,且喜冤家離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