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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散文    P 248


作者:歸有光等
頁數:248 / 257
類別:古典散文

 

明代散文

作者:歸有光等
第248,共257。
詩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從父薄游[1],往來荊湖豫章[2],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間[3],沖簸波濤,以為壯也。登匡廬山[4],游赤壁[5],覽古名賢棲遁嘯詠之跡[6],有發其志,遂學為詩,耽酒自放。當其酣嬉顛倒,笑呼歡適,以詩為娛,顧謂人莫知我[7]。人亦皆易之[8],無以為意者。
其詩不行于時。屋壁戶牖[9],題墨皆滿,涂污淋漓,以詫家人婦子而已。貧不自謀,家人誚之曰:「何物可憎,徒涴牆戶[10],曾不可食,其為畫餅耶[11]!」取筆硯投擲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為。君不為怒,亦不變也。
一日,郡守出教[12],訪所謂朱詩人碧潭者。吏人持教喧問市中,莫識謂誰,久乃知其為君也。吏人至門,強君入謁。君衣褐衣[13],窄袖而長裾,闊步趨府。
守下與為禮,君無所不敢當,長揖上座。君所居西郊,僻處田坳林麓之交,終日無人跡。守獨出訪之。老亭數椽欹傾[14],植竹撐拄,坐守其下。


  
突煙晝濕,旋拾櫧葉,煨火燒筍,煮茗以飲守。皂隷忍饑詬罵門外,君若不聞。於是朱詩人之名,嘩于郡中,其詩稍稍傳於人口。然坐以匹夫交邦君[15],指目者眾,訕疾蜂起[16]。
而守所以禮君如彼其降,又不為能詩故。守父故與君之父有道路之雅[17],以講好而報舊德耳。君詩雖由此聞於人,人猶不知重其詩,復用為謗。嗚呼,可謂窮矣!
凡世之有好於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愜於心[18]。其求之而得,得之而樂,雖生死不能易,而豈有所計于外。詩之不足賈于時[19],以受資而取寵,君誠知之矣。若為閉關吟諷,凍餓衰沮而不厭,其好在此也。
人之不知重其詩,焉足以撓其氣,而變其所業哉!
君嘗謁予,懷詩數十首為贄[20],色卑而詞款[21],大指自喜所長,不病人之不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為信也。豈其刻腸鏤肺,酷于所嗜,雖無所計于外,而猶不能忘意于區區之名耶?嗟乎!此固君之所以為好也。君既死,予故特序其詩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22],豈以予文為足重君之詩于身後哉!
——選自《國學基本叢書》本《明文在》


  
註釋:
[1]薄:發語詞,無義。[2]荊湖豫章:指湖北、湖南、江西一帶。[3]彭蠡:鄱陽湖的古稱。[4]匡廬山:即江西九江的廬山。
相傳殷周之際的匡裕結廬隱居于此。故稱匡廬。[5]赤壁:三國時孫權、劉備聯軍破曹操處,在今湖北嘉魚縣。另有蘇軾游後作前後《赤壁賦》處,在今湖北黃州市。
[6]棲遁:棲息遁世。[7]顧謂:只是說。[8]易之:輕視他。[9]牗yǒu:窗戶。
[10]涴:污染。[11]畫餅:謂畫餅充饑。[12]教:告示。[13]褐衣:粗布衣服。
[14]欹傾:傾斜。[15]邦君:指太守,[16]疾:嫉妒。[17]道路之雅:指故舊之交。[18]愜qiè:滿足,暢悅。
[19]賈于時:賣給時人。[20]贄:古代初見尊長時所送的禮品。[21]款:真誠,墾摯。[22]不孤:不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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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詩人朱碧潭君,名汶,以名門世家子弟,少年時隨同父親出遊,往來湖南、湖北、江西等地,泛舟洞庭湖、鄱陽湖、九江之間,顛簸在波濤之上,以為壯舉。又登臨廬山,游賞赤壁,觀覽古聖賢隱居逃世歌嘯詠唱的遺蹟,志氣有所啟發,於是學習做詩,飲酒放浪。每當酒醉高興,呼叫歡笑,便要做詩,自得其樂,還說他人哪能瞭解於我。人們也都輕視他,不把他的詩當回事。
他的詩不行于時,只有在自己家裡的牆壁窗戶上,寫得滿滿的,塗得到處皆是,以此來唬弄家人孩子。自己貧窮得無法謀生,家裡人譏笑他說:「你涂些什麼東西,真討人嫌,只會弄髒牆壁窗戶,又不能吃,難道畫餅充饑!」拿起筆硯往他身上擲去,想以此激怒他,讓他別再做詩。他可不發怒,照舊做詩。
有一天,知府出了一張告示,要尋找所謂朱詩人碧潭的。差人拿着告示到市裡喊問,沒有人認識是誰,最後才知道是朱君。差人到門,強迫朱君去見知府。朱君穿了粗布衣服,窄袖子長下襬,大搖大擺地上了知府衙門。
知府走下座位施禮迎接,朱君無所謂的樣子,作一個揖就坐上賓之座。朱君住在府城西郊,地點荒僻,處于田頭林尾地方,終日沒有人跡。知府獨去拜訪他。他住的幾椽老亭傾斜要倒,用竹竿撐住,讓知府坐在下面。
家裡揭不開鍋,撿一點儲備的樹葉,生起火來,煮幾顆筍,燒水沖茶,款待知府。那些差役忍饑挨餓,在門外罵罵咧咧,朱君就像沒有聽見。於是朱詩人的名字,一府傳開了,他的詩也稍稍有人看了。但是一個布衣同知府相交,大家的眼睛都盯上了,譭謗妒忌全來了。
何況知府的所以降低身份給他禮遇,並不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好,而是因為知府的父親與朱君的父親是故舊之交,所以與朱君表示修好,報答舊日的交情。朱君的詩雖然由此為人們知曉,但是人們並不懂得看重他的詩,反而以此誹謗他。唉,真可說是窮到頭了!
大凡世人對於某件事物特別喜愛,必定是這件事物深得其好,而大悅其心。他追求並得到這件事物,這得到的快樂,是生死也換不到的,哪裡還去理會生死之外的事情呢?做詩不能像貨物那樣賣給人們,得到錢財,取歡於人,這道理朱君是很清楚的。但他情願關門做詩,雖挨凍受餓,衰病失意,也不厭倦,就是因為這是他的愛好。人們不懂得看重他的詩,怎麼能阻撓他的志氣,改變他所從事的事業呢!朱君曾經來看我,送我幾十首詩以為見面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