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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散文集    P 5


作者:魯迅
頁數:5 / 28
類別:白話散文

 

魯迅散文集

作者:魯迅
第5,共28。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
但是,有幾枝還低亞着,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彷彿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着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着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着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裡,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
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嚮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麼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解讀
在散文詩《秋夜》中,作者也同樣運用了許多象徵的手法。他寫出「奇怪而高」的秋夜的天空,初初看來,你會認為這是景物描寫。——當然,這也不能說不是景物的描寫。但也因為他在景物描寫上的逼真,因而象徵的意義才有所附麗,才顯得深遠;因而也顯得是不同尋常的景物描寫。
這是通過作者主觀的頭腦的曲折的反映,形成作者自己獨特的風格,賦予個人人格意義的作品。不然的話,又將怎樣解釋「他這奇怪而高的天空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怎樣解釋:「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着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和「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裡的野花草上」呢?這裡的確有着對當時客觀景物的實際感受,也有着修辭上擬人手法的運用,但在同時,卻也說明,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景物描寫,而是滲透作者主觀的感受或者塗抹上作者的主觀情緒,而賦予作者個人的人格意義了。


  
假使我們能夠讓自己的想象馳騁得更遠一些,那麼,這個肅殺的秋夜,這個鬼眼的非常之藍的夜空,竟然要自以為大有深意似的將繁霜灑在園裡的野花草上,這不就是所謂肅殺的秋天或「凜秋」嗎?在「凜秋」中,自然界的生物,特別是園裡那些野花草們,能不感到肅殺的氣象嗎?假使我們的想象馳騁得更遠一些,我們的同情竟然落在那些在冷的夜氣中極細小的粉紅花這一面,或者自己的精神竟然化入這些極細小的粉紅花的人格中,那麼,這些在冷的夜氣中打起精神開着極細小的花,但又在瑟縮地做夢的小粉紅花的心情,將引起我們一些什麼樣的聯想呢?
——許傑《〈野草〉精神試論》
第一
影的告別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呼嗚呼,我不願意,我不如徬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徬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
然而我終於徬徨于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乾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裡徬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解讀
《影的告別》的造意,全詩也就體現了這個意境。這是把這樣的矛盾衝突與苦悶的心情,推到矛盾衝突最類端的形象的說明。在這作品中,影,究竟隱喻什麼,象徵什麼?形,又是隱喻什麼,象徵什麼?這可暫時不去討論。不過,從「形影相隨」或形影永不分離等語詞設想,聯想到魯迅時常說的「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面」的話,設想著這從形分離出來,又向形告別的影,是代表,或隱喻理想的我,而形,則是代表或隱喻現實的我,這樣解釋,大概還不算勉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