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靈魂甘泉,自由閱讀廣場

帳號    


魯迅散文集    P 6


作者:魯迅
頁數:6 / 28
類別:白話散文

 

魯迅散文集

作者:魯迅
第6,共28。
影之所以向形告別他去,其理由,散文詩中已經說得清楚。——因為「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在地獄裡」或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都「不願去」而「你形也是我所不樂意的」,所以「不想跟隨你了」,也「不願住」了,要告別而他去了。——這是不值得怎樣深究的。
至于為什麼連「天堂」,連「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都不願意去?——當然,不願意跟你到地獄裡去,這是可以理解的。——可能有那種解釋,那就是:一,厭惡之心深,求去之心切;二,即使是「天堂」、是「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還可能有缺點,不便任意預約,或者還該加上一個引號,值得懷疑。——這樣的解釋,我想都是可以的。這裡的問題,卻是告別了形以後的影,究意到哪裡去的問題。
這問題提的非常形象,矛盾衝突也非常尖鋭,卻又非常富於詩意。「我不過一個影」,——矛盾的性質,決定於矛盾的本身;如今要別你而去了,但是,究意到哪裡去呢?如果到黑暗裡去吧,「黑暗又會吞併了我」;如果到光明中去吧,「然而光明會使我消失」。這處境就有困難了。那麼,「我」還不如「徬徨于明暗之間」吧,然而「我又不願意徬徨于明暗之間。
而且,即使願意徬徨于明暗之間吧,但這明暗之間的現在,又不知是什麼時候?倘是黃昏,則轉眼之間,黑夜來臨,」「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如果是在黎明,那麼,轉眼白天來到,「我」又「要被白天消滅」。這樣的進退兩難,矛盾衝突,真使人徬徨于「無地」了。


  
應該肯定,魯迅從正視現實出發,從客觀事物的本身中發現了矛盾,又能從矛盾中觀察事物,分析事物,這已達到辯證法的高度。但同時也應該指明,他還沒有達到唯物辯證法的高度。
在自然界中,「秋後要有春」,而「春後還是秋」,固然是事實;便給它賦予以象徵或隱喻的意義,同樣應用於人類社會,卻又並不完全適合。魯迅之所以運用自然現象的矛盾,來象徵或隱喻社會現象的矛盾,從而透露出他當時內在心理的矛盾與苦悶,這是和他當時的世界觀分不開的。辯證唯物主義和唯物辯證法方法,當然,也是從正視現實出發,觀察分析客觀事物的矛盾,並從事物的矛盾看問題;但是,更主要的,卻在認識客觀事物的內在規律,從而認取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認清人類社會的前途和人生奮斗的方向,就信心百倍地向着這個目標奔赴。但是魯迅的世界觀,當時還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
他還沒有看出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還不知道「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他多少還受了些歷史經驗主義的影響,看過辛亥革命、二次革命……看來看去,看得有點失望,於是消沉了。因此,他就把所認識到的自然現象——「秋後要有春」,而”春後還是秋”的矛盾,用來象徵或隱喻他所認識的社會現象,並以之透露他當時心理的矛盾與苦悶了。
魯迅以不倦的韌性戰斗的現實主義精神,克服他當時世界觀的矛盾的。魯迅當時世界觀的進步意義在此,他的侷限性也在此。
——許傑《〈野草〉精神試論》
第一
求乞者
我順着剝落的高牆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露在牆頭的高樹的枝條帶著還未乾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裌衣,也不見得悲慼,而攔着磕頭,追着哀呼。


  
我厭惡他的聲調,態度。我憎惡他並不悲哀,近於兒戲;我煩膩他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裌衣,也不見得悲慼,但是啞的,攤開手,裝着手勢。
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並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
我不佈施,我無佈施心,我但居佈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
我順着倒敗的泥牆走路,斷磚疊在牆缺口,牆裡面沒有什麼。微風起來,送秋寒穿透我的裌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著我將用什麼方法求乞:發聲,用怎樣聲調?裝啞,用怎樣手勢?……
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我將得不到佈施,得不到佈施心;我將得到自居于佈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
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將得到虛無。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解讀
讀這一篇,首先感受到的是無所不在的「灰土」——
灰土瀰漫整個空間,堵塞你的心,甚至要滲透到你的靈魂。這便是一種「灰土感」:生命的單調、沉重與窒息。
「灰土」之外是「牆」——
這象徵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隔膜,這心靈的隔絶不僅是社會、歷史的,更是人類本身的,人於是永遠「各自走路」。
於是就有了「求乞」與「拒絶佈施」——
顯然,這裡的「求乞」和「佈施」是帶有象徵性的。我們可以把「佈施」理解為溫曖、同情、憐憫、慈愛的象徵,人們總是祈求着別人對自己的同情與慈愛,也「給予」別人以同情與慈愛。這似乎人的一種本能,但魯迅卻投以質疑的眼光:他要看看這背後隱蔽着什麼。……作為一個孤獨的精神界戰士,要保持思想和行動的絶對獨立和自由,就必須割斷一切感情上的牽連,包括溫情和愛,即不向人「求乞」,同時也拒絶一切「佈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