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靈魂甘泉,自由閱讀廣場

帳號    


魯迅散文集    P 11


作者:魯迅
頁數:11 / 28
類別:白話散文

 

魯迅散文集

作者:魯迅
第11,共28。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並且嫌惡它,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着小嘴,獃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見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着。大方凳旁靠着一個蝴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着,將要完工了。
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摺斷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於是傲然走出,留他絶望地站在小屋裡。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彷彿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于斷絶,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墮着,墮着。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鬍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麼,我的心一定就輕鬆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胡塗。
「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麼?」他驚異地笑着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解讀
《風箏》是我自以為少年時代就讀得「懂」的。哥哥毀壞了弟弟的風箏,等到成年以後,去向弟弟道歉,弟弟卻驚異地反問:「有過這樣的事嗎?」這個取材于童年生活的故事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以致壓得我好幾天喘不過氣來。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
《風箏》的這個結尾,就是反覆讀了許多遍,以至可以背誦下來的。好像魯迅的小說《祝福》、《故鄉》、《傷逝》等的結尾一樣,不但蘊含雋永,而且富於音樂感,吟誦起來叫人耳聞天籟。
這種北方的春天的悲哀深深打動了我。少年的我讀《風箏》的時候,也聯想到了自己:我竟無待乎「哥哥」的踐踏!我壓根兒就沒有放過風箏!小時候營養不良,身體不好,住在北京的窄小的衚衕裡,到哪裡去放風箏?再說我也買不起風箏,也不會製作風箏,也不會放風箏。我沒有童年!這個思想深深地壓迫着我,我想抗議,我想鬥爭,當我走向革命的時候,我是有過這樣的動機的:為了讓每個孩子得到童年,為了讓每個孩子放起屬於自己的風箏!
果然,下一代人就幸福多了。1965年到1972年,我在伊犁住着。在那個期間,我的二兒子是五至十二歲。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風箏工藝和遊戲的大匠了!當他把自製的「屁股簾兒」大概就是魯迅所說識的「瓦片風箏」吧放到空中,而且明顯超過了其他同伴放起的高度的時候,我也仰着頭去觀望了。
我這一代未能實現的願望,總算由下一代實現了,我感到無比的痛快,舒展,好像我的心也隨着那「屁股簾兒」升上了藍天,而與成群的白鴿相頡頏了。
風箏是這樣地牽動過我的情感。也許,這正是原因之一,使我在去年的一篇小說裡,用「風箏」、「風箏飄帶」、「屁股簾兒」,寄託了我的年輕的主人公的那麼多懷念和嚮往。
——王蒙《我願多寫點好的故事》
第二
好的故事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我閉了眼睛,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學記》的手擱在膝髁上。
我在矇矓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着,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