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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詩話    P 48


作者:吳喬
頁數:48 / 53
類別:文學評論

 

圍爐詩話

作者:吳喬
第48,共53。
徒手入市,而欲百物為我有,不得不出於竊,瞎盛唐之謂也。竊國者在前,後人又竊其鈎。
二李于唐詩之意在言外,宋文之法度謹嚴,實無所見。故其文則蔑韓、歐而學《史》、《漢》,其詩則蔑韋、柳而學盛唐,敢言古文亡於昌黎,不讀大曆以後一字。禪者云:「吾參究三十年,方知識羞。」後之智人稱之曰:「好個『識羞』二字。」彼既自以為能,見韓、歐、韋、柳無《史》、《漢》、盛唐字句,故出此言,總為無三十年參究苦心耳。元美于文章,以震川為梗,晚知自傷。餘三公沒齒不覺。夫韓、歐、韋、柳才豈下于四公,班、馬、盛唐寧不效學,得其神者,不襲其形也。
子受體于父,而四肢五官不能盡似,子既自成人身,自有引業滿業故也。若摶土刻木,以肖其人,無一不肖,本非人身故也。豈可以土木之肖者為子,而望以‧嘗嗣續也哉!昌黎學子長而不似子長,永叔學昌黎而不似昌黎,以其雖取法乎古人,而自有見識學問也。詩文在神理不在字句。
古學如飲食,俗學如糞溺。飲食粗糲不妨,惟著少少糞溺,全缶俱棄。


  
臥子氣岸,其學詩也,才知平仄,即齊肩于李、杜、高、岑,不須進第二步;其作詩也,凡題皆是《早朝》、《秋興》,更不曾有別題;其論詩也,一出語便接踵于西河、鍾嶸,更不慮他人有不奉行者,不意學問中有如是便易事也。
所謂才子者,須是王子安,弱冠之年,學問文章如江如海,乃可稱之。《滕王閣序》之「王將軍之武庫」,古今惟楊升‧知是王僧辨。《釋迦佛成道記》,貫串釋典,高僧為之佳綫註釋。受年非多,不知何以能爾!明之才子,拔茅連茹,只可其黨自稱耳。
年至四十,須作學者,若稱才子,是四十而稱娘子,祖‧所以取譏也。前七才子者,北地李夢陽,信陽何景明,武功康海,‧杜王九思,吳郡徐禎卿,儀封王廷相,濟面邊貢。
復古須是陳拾遺之詩,韓退之之文,乃足當之。獻吉ㄎ剝盛唐,元美掃剝班、馬,妄稱復古,遺禍無識。
余之深恨二李也有故:天啟癸亥,年始十三,自不知揣量,妄意學詩,得何人所刻《盛明詩選》,陳朽穢惡之物,童稚無知,見其鏗鏘絢麗,竟以盛明直接盛唐,視大曆如無有,何況開成!自居千古人物,李、杜、高、岑乃堪為友,鼻息拂‧者十年。癸酉冬,讀唐人全集,乃知詩道不然,返觀《盛明詩選》,無不蠟卮其外,敗絮其中;自所作詩與平日言論,如醉後失禮於人,醒時思之,慚汗無地。吳地有秋根之名,謂本無所知能,而自以為甚知甚能者也。如吳喬者,秋根何辭!年七八十,一句不辦,始謀不臧致之也。


  
「曾為蕩子偏憐客」,是以不遮醜態而極陳之。辛未、壬申,余于歐、蘇稍有一隙之明矣,猶謂明人文不合宋,詩不違唐;次年始知其謬。邪說之易於惑人,下愚之難於改步如此。
宋轅文《北行》詩曰:「鴻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懷鄉之意,不言自見,唐人句也。臥子《過陳徵君故居》詩,有曰:「白楊漫指東西路,叢桂空留大小山。」通篇清婉,不讓唐人。
李舒章云:「青樓隨意入,不信有相思。」清新俊逸,竟是崔國輔語。此選慢世,盡舉二李之醜態,以警逐臭者耳。其讚美語,乃是淆訛公案。
機輪轉處,作者猶迷,人勿被三君換卻眼珠也。
劉青田詩,稍傷筆重,而力厚思深,有由心語,可觀者多,在明初可稱作手。楊孟載詩,可比韋莊,工力細密。高季迪各體俱工,七律有數十篇可觀。王伯安胸襟好,七律得子美骨,有數十篇可觀。
而此中收之甚少,以其不合於盛唐皮毛耳。棄不合皮毛之清新,而取合皮毛之陳濁,其貽害於鄉裡後來者大矣!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達諸公;常熟以牧齋故,士人學問都有根本。鄉先達之關係,顧不重哉!
丙甲、丁酉,余在都中,與臥子高足張青雕相晨夕,熟聞此集中議論。積久難忍,因調之曰:「王文肅公之紀綱,有阿五,阿七。阿五之廝養曰:『我天下第四人也。』聞者驚叩其故。
曰:『第一朝廷,第二老爺,第三我阿爹,第四豈容多讓?』」少陵第一,空同第二,臥子第三,第四更無他人也。又嘗語之曰:「君須進生大黃一斤,瀉去腹中陳臥子,始有語話分。」渠大大懌,而無以復也。青雕又云:「臥子為紹興推官時,巡按某問以明朝文人孰為大家?對曰:『‧州各體俱備。
』又問以後為誰?答曰:『某甲。』」余謂之曰:「《四部稿》如夏月庖,穢氣逆鼻,艾千子之言最為忠告,君何以不勉使深心細讀耶?」又不懌。‧間才藪,明眼猶在,必不盡如青雕作第四人也。
弘、嘉詩文,為錢牧齋、艾千子所抨擊,醜態畢露矣。以彼家門徑,易知易行,便於應酬,而又冒班、馬、盛唐之名,所以屢仆屢起。
于鱗甜邪俗賴,惑人更甚獻吉。凡外贍中乾者,皆其習氣所誤也。
震川之文,明人之最善者也。猶當讀之一過,以知其造詣比古人如何而已。既有暇日,何不深讀唐、宋人之文章耶?漢、魏、六朝、三唐之詩,如連山大海,而切切然于弘、嘉之詩,絶不可解。
全唐詩何可勝計,于鱗抽取幾篇,以為唐詩盡於此矣。何異太倉之粟,陳陳相因,而盜擇升鬥,以為盡王家之蓄積哉!唐人之詩工,所失雖多,所收自好。臥子選明詩,亦每人一二篇,非獨學于鱗,乃是惟取高聲大氣,重綠濃紅,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詩不工,所取皆陳濁膚殻無味之物,若牧齋《列朝詩》早出,此選或不發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