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靈魂甘泉,自由閱讀廣場

帳號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19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19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9,共526。
現在鳥看到了這裡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內,知道岳父的話確實不單單是笑話。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兒,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後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掛上窗帘吧。靠房門這側,擺着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着桌子喝咖啡。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
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面,他們都是鳥前幾屆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幾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後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着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橡木轉椅上的岳父保持着身體平衡,向後仰着頭看著鳥,鳥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屆校友微笑着注視着鳥,但他們的笑裡並不包含什麼特殊的含義。對他們來說,鳥是個比較異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局外人。
一連幾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傢伙。


  
看到鳥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鳥按着和教授女兒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着長扶手轉椅,對鳥說。「嗯,生了,生是生了。」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極不好聽。他立刻閉緊了嘴。
不過,隨後鳥還是強制自己一氣把該說的話說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說,可能過不了明後天,妻子還平安。」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後倚着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著鳥。他那一頭白髮掩映的米黃色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著便染上了紅色。皮膚鬆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瞼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湧上了紅潮,並且,他也再一次瞭解到,從今天凌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迴響裡,鳥聽出了自己妻子聲音裡潛隱的跡象。無須說,這很讓鳥感到親切。
「看見了。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鳥說。「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教授像聽笑話似的,回味着鳥的話,然後,對著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說:「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鳥聽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制着,但最後還是發出來了的笑。鳥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在望着鳥。在他們眼裡,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異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
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鳥低頭看自己粘着泥巴的靴子,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教授沉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裡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鳥也很無聊地沉默着。他覺得需要說的話已經和岳父全部說完。
等到和妻子說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絶對不可能的。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舌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後,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鳥說。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說:「那你辛苦了。」鳥僥倖沒被留下,趕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說:
「側桌裡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鳥緊張起來,並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態的發展。教授自不必說,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沉醉數週的往事。鳥猶豫着,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裡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國青年的台詞:
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湧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鳥說。
一直注視着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鬆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鳥像握手榴彈似的慎重地握著酒瓶,回到鋪着石頭的校園。從現在起,獨自一人自由行動的時間,和一瓶威士忌聯在一起,鳥的頭腦裡漲滿了危險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後天,如果可能,延緩到一周以後,那時,知道了嬰兒慘狀和死訊的妻子和我,就要關進殘酷的神經官能症的地牢裡了。因此,今天,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時間,就是我的正當權利。
鳥說服了自己心裡水泡般湧起的恐懼的聲音。水泡輕而易舉地平靜了下來。好,開始喝吧!但是,現在剛剛十二點半。鳥想回到自己的書房去喝,但那無疑是最差的方案。
一回到家,房東老太太和朋友們的盤問打聽,或直接,或電話,肯定會接踵而至;而朝臥室看看,那白色的嬰兒床,則可能會鯊魚利齒般地刺疼他的神經。鳥使勁搖了搖頭,拂去剛纔的想法。那麼,躲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小旅店裡去喝吧。但鳥對自己醉在旅店的單人房間裡不無恐怖。
他頗為羡慕地望着威士忌酒瓶商標上畫着的那個白人,他穿著紅色上衣,興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着。這傢伙是在往哪兒去的路上呢?突然間,鳥想到了一位女友。無論冬夏,這位女友總是躺在光線暗淡的臥室裡,思考一些極為神秘的事情。房間裡人工煙霧籠罩,她几乎不停頓地吞煙吐霧。
她每天出門,總在黃昏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