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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6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6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6,共526。
「像這樣開始感覺自己在現實世界裡毫無權利的人都會自殺的,鳥。不要自殺啊。」火見子說。
「自殺,還太突然了!」鳥說,他從心裡感到了威嚇。「我丈夫就是這樣,產生了那樣的感覺,立刻就自殺了。」火見子說,「要是你也在這臥室裡上吊了,我會覺得我自己真像個魔女了,鳥。」
「我從沒有想過自殺。」鳥打起精神說。
「你父親不就是自殺的嗎,鳥?」


  
「你怎麼知道的?」鳥吃驚地問。
「我丈夫自殺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講給我聽的呀,鳥,你想讓我產生錯覺,認為自殺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當時也很驚慌吧。」鳥疲倦地說
「你還告訴我,你父親自殺之前,打過你。」
「怎麼回事?」女節目製作人問,她的好奇心也燃燒起來了。
鳥沉默不語,火見子只好做一次轉手買賣,她說,鳥六歲的時候,曾經這樣問他的父親: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麼地方?死後一百年,我又在什麼地方?爸爸,死了以後,我會變成什麼呢?」"年輕的父親一語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頓,連牙都打斷了兩顆。那結果,便是他忘記了死的恐怖。然而,三個月後,他的父親卻用第1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軍人使過的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自殺了。
「我的孩子如果現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個恐懼,」鳥一邊回憶父親一邊說,「要是我的孩子六歲的時候向我提同樣的問題,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麼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讓他一時忘記死的恐怖。」


  
「無論如何,不要自殺啊,鳥。」
「沒完沒了了。」鳥說,並把自己感覺有些異樣的目光,從火見子鼓脹而充滿血色的眼睛那裡移開。
於是,火見子沉默了起來。女節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時機似的對鳥說:
「只是獃獃等待自己的孩子在遠方的那家醫院喝着糖水慢慢衰弱死去,這不是最不可取的狀態麼?鳥,自我欺騙,不可靠,不安寧!你不就是因為這些而日漸憔悴麼?不只是你,火見子也瘦下來了呀!」
「但是,取回來自己動手弄死,這樣的事情我幹不了。」鳥反駁說。
「我以為,莫不如說這樣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骯髒的,也不要自我欺騙,鳥。不管怎麼做,都不能不是個惡人;為什麼非是惡人不可呢,那是因為你們想擺脫先天異常的嬰兒,保持甜蜜的夫婦生活。按利己主義邏輯是說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給醫院裡的別人干,本人躲在遠處,裝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老實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這從精神衛生方面說是很壞的呀,鳥,你自己知道吧,這就叫自我欺騙。」
「自我欺騙?確實,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訊的我以為自己的手純潔無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騙了。」鳥否認說,「可是,我知道我對孩子的死是負有責任的。」
「真的是那樣麼,鳥?」女節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說,「我想,從孩子死的那一瞬間開始,你的頭腦里奇外外都會湧現出很多麻煩事,而在我看來,那是自我欺騙的報應。正是在那時候,火見子要為了阻止你自殺,緊張地照看你;但最終呢,鳥還是要回到受了創傷的鳥夫人那裡去吧。」
「我妻子說,要是我見死不教,讓孩子死了,她考慮過和我離婚哪。」鳥自嘲地說。
「已經中了自我欺騙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決定自己的立場,鳥。」火見子繼續她的極端惡毒的預言,「鳥,你不會離婚,而會拚命為自己辨解,極力抹平問題,重建你們夫婦的生活。離婚這樣的決斷,不是你這樣自我欺騙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鳥。並且,你最終也不會得到鳥夫人的信任,自己也會從自身的私生活中發現欺騙的陰影,然後便會自我崩潰呀。
鳥,不是已經出現自我崩潰的兆頭了嗎?」
「這不是絶路嗎?你給我描畫了一個完全絶望的未來呀。」鳥開玩笑似的說。
而那位肥胖的大塊頭同學認為鳥故意惡作劇,是和火見子針鋒相對。她說:
「你現在確實是在絶路上呀,鳥。」
「可是,我妻子生了個先天異常嬰兒,這只是個意外事件,我們沒有責任。並且,我既不是那種可以立刻把嬰兒捏死的鐵石心腸的惡漢子,也不是百折不撓的善人;這類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殘如何嚴重,都會動員所有能動員的醫生,細心照料,盡最大努力讓他活下去;這兩類人我哪類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學醫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這樣做的結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騙症,像吃了耗子藥的陰溝裡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絶境;我也無可奈何,別無他策呀。」
「並非如此,鳥,鐵石心腸的惡漢,百折不撓的善人,二者之間你必須選擇一個呀。」
鳥聞到屋內略帶酸味的空氣摻和着酒精的味道。透過屋內淡淡的暗影,鳥看到火見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臉,已經通紅通紅的了,像患了面部神經疼似的,到處都一抖一跳地痙攣着。
「你醉了吧,現在我明白了呀。」
「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直聊到現在,你不可能無病無傷地逃走吧?」火見子的朋友誇耀地說,然後,毫無顧忌地大口呼出熱乎乎帶酒味的氣息,「即使這麼說,但毫無疑問,鳥,孩子死後遺留下來的自我欺騙的問題,現在還沒來到你的眼前。鳥眼下最大的擔心,是如果孩子不死,不是要努着勁兒養活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