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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02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02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02,共526。
弟弟鷹四,是作為學生劇團的成員之一赴美的。這個劇團隷屬革新政黨右翼婦女議員領導,是由參加了19606月政治行動的學生們自己組成的「轉向劇」的劇團之一,他們演完一出名為《我們自身的恥辱》的懺悔劇之後,以悔過學運領袖的名義,為妨礙總統訪日一事向美國市民謝罪。鷹四在告訴我他要加入劇團奔赴美國的時候,就說他打算一到美國,就隻身一人立即逃離劇團,自由地旅行。然而,通過日本報界駐美特派員半是嘲諷半是羞辱地送來的有關《我們自身的恥辱》的報道,我注意到鷹四並未逃離劇團,而且接連參加了演出,《我們自身的恥辱》一劇,以華盛頓為起點,在波士頓、紐約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
我曾試圖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為什麼會一改初衷、扮演一個悔過學運領袖的角色,但這卻是遠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於是我寫信請求我那在紐約一所大學裡攜妻一同留學的友人去弟弟他們劇團看看。然而友人無法與劇團取得聯繫,所以他此番能遇見弟弟實屬偶然。友人一進到百老匯的一家藥店,就看見身材矮小的鷹四正倚着高高的櫃檯,聚精會神地喝着檸檬汁。
友人從背後悄不做聲地湊過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時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彈起的彈簧,反倒把友人嚇了一跳。鷹四一身污汗,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彷彿剛剛策劃單槍匹馬搶劫銀行,正想膩了的時候遭到突然襲擊了一樣。
「呀!阿鷹!」友人認出他來。「我是從阿蜜的信裡,知道你來美國了的。阿蜜好像一結婚就讓新娘懷了孕了。」


  
「我也沒結婚,也沒讓誰懷孕。」聽鷹四的聲音,好像他還沒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哈哈!」友人大笑,彷彿聽了絶妙的笑話。「下個禮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給阿蜜捎個話兒?」
「你不是應該和夫人一起在哥倫比亞大學獃上幾年嗎?」
「事情有變哪!這回不是外傷了,是腦子裡面出了問題了。雖說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進一般的療養院住段時間。」
友人說完,看到鷹四臉上正有一種極大的恥辱感如墨水點一般蔓延開來,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鷹四剛纔受到偷襲時突然痙攣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內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過的學運領袖的最柔弱的傷口。友人和鷹四陷入沉默,望着櫃檯對面貨架上一排排擺得滿滿噹噹的廣口瓶,那些廣口瓶裡裝着內臟般甜膩鮮活的桃紅色液體。


  
他們兩個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動,那桃紅色的妖怪就誇張地搖搖擺擺,彷彿要唱出「美國!美國!」來。
那年6月,鷹四作為尚未悔過的學運領袖,參加過國會議事堂前的集會。那天夜半時分,友人也來到了這裡。這與其說是出於他自身的政治意識,還不如說他是為了跟隨他新婚妻子參加其所屬的小型新劇團的示威而來。發生混亂時,友人因為要從武裝警察的襲擊下保護妻子而被警棍擊中了頭部。
單就外科含義來講,這並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裂傷,然而自從受了那晚的一擊之後,友人的腦子裡就彷彿出現了一個缺漏,隱蔽的躁狂抑鬱症成了他的新個性。這種人肯定正是悔過學運領袖絶對不願意見到的人。
友人對鷹四的沉默越發困惑不解,卻又繼續盯着桃紅色的廣口瓶,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給燒化了,要變成同瓶中一樣的桃紅色粘液,濕淋淋地從頭頂蓋流將出來。友人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影:南歐血統、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及猶太血統的各色美國人把他們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緊壓在櫃檯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紅色的眼球啪嗒一聲正落在這銀色的櫃檯上,活像被倒進平底煎鍋的鷄蛋,不可收拾無法輓回。在紐約的盛夏時節,在他身旁,鷹四正噴噴有聲地把檸檬渣也吸進吸管,蹙着眉,揩掉額上的汗。
「要是有話跟阿蜜說」,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別的寒暄。
「就說,我要從一個劇團裡逃出來,要是逃不成的話,也許會被強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麼著,我也不會再在那個劇團獃下去了。就這麼說吧。」
什麼時候往出逃啊?"
「今天,」鷹四決然說道。
在這種近乎狼狽的緊迫感當中,友人察覺到弟弟眼下正在藥店等待着什麼。彈簧般彈起來的弟弟所表現出來的驚愕的全部含義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義,以及被他焦慮地嘖嘖吸進的檸檬渣的含義,都明確地相互牽連着,套成一個環,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弟弟的眼睛遲鈍厚重,給人一種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從這雙眼睛裡時隱時現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對他傲慢的憐憫,這與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於是心情平靜下來。
「這兒是不是來了個援助逃亡的秘密聯絡員?」友人半開玩笑地說道。
「說出真相吧。」鷹四也做開玩笑狀,威脅似地應道。「那個藥架隔斷對面,藥劑師正往小瓶裡裝膠囊吧?友人學着弟弟的模樣扭轉過身去,確實看見背後擺滿無數藥瓶的貨架對面有一個禿頂的男子,背朝他們,站在紐約盛夏那照片底版樣的日蔭裡,一直專心致志地進行他那細緻的操作。那可是為我準備的藥啊。
是為我那發炎苦惱的的佩尼斯(陰莖
譯者注)準備的!那瓶藥平安到手以後,我就能從《我們自身的恥辱》裡逃出來,一個人出發啦!」
在他們那別人無法聽懂的日語會話裡,突然冒出「佩尼斯」這麼個英語詞兒來,友人感覺到鑲嵌在他們談話裡的這個詞着實令周圍的美國人緊張了一番。他們身在異國,周圍龐大的外部力量此時開始復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