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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璧    P 29


作者:李漁
頁數:29 / 90
類別:古典小說

 

連城璧

作者:李漁
第29,共90。
時時刻刻在此為念,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覷,心上不消妄想。預先這等磨煉起來,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只當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着了。若還僥倖嫁着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醜丈夫,就是出於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

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只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于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于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醫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裡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裡,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

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裡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只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

為甚麼取這三個字?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那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余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邊,眼上如經樵採。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傢俬,也勾得緊了。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絶代佳人。



  
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系長史婢妾所生,結果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只道一個通房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他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絶世。

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他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他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他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着了。

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只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他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

後來長吏遊宦四方,將他帶到任所。及至任滿還鄉。闕裡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直到這個時節,方纔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鄒小姐也只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好相,決不至于鰍頭鼠腦,那「闕不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他一人。

裡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只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裡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那裡用得着軟款溫柔,連合卺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床。只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他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他解頻寬衣。

鄒小姐是賦過打梅的女子,也肯脫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順手帶帶也就上床。雖然是將開之蕊,不怕蜂鑽;究竟是未放之花,難禁蝶采。摧殘之際,定有一番狼藉。女人家這種磨難,與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這也不消細說。

只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那裡曉得裡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裡透出來的。

那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裡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鄒小姐把被裡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那裡當得這個熏法?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着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着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着這等一個污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醃臢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只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萬一面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