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靈魂甘泉,自由閱讀廣場

帳號    


文史通義    P 47


作者:章學誠
頁數:47 / 112
類別:史學論述

 

文史通義

作者:章學誠
第47,共112。
假設問答以著書,於古有之乎?曰:有從實而虛者,《莊》、《列》寓言,稱述堯、舜、孔、顏之問答,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虛而實者,《屈賦》所稱漁父、詹尹,本無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無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文而假者,楚太子與吳客,烏有先生與子虛也。有從質而假者,《公》、《穀》傳經,設為問難,而不著人名,是也。後世之士摛詞掞藻,率多詭託,知讀者之不泥跡也。考質疑難,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則稱或問,恐其以虛構之言,誤後人也。近世著述之書,余不能無惑矣。理之易見者,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筆於書,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設問,則已迂矣。必欲設問,或託甲乙,抑稱或問,皆可為也。必著人以實之,則何說也?且所託者,又必取同時相與周旋,而少有聲望者也,否則不足以標榜也。至取其所著,而還詰問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誣乎?且問答之體,問者必淺,而答者必深;問者有非,而答者必是。今偽託於問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淺且非者予人也,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苟足顯其義,而折是非之中,雖果有其人,猶將隱其姓名而存忠厚,況本無是說而強坐於人乎?誣人以取名,與劫人以求利,何以異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義有問答,是則在於文勢則然,初不關於義有伏匿也。倘於此而猶須問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則是假推官以叶韻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詩謗上官者,上官召之,適與某推官者同見。上官詰之,其人復吟詩以自解,而結語云,問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懼無以自白,退而詰其何為見誣。答曰:非有他也,借君銜以叶韻爾。

問難之體,必屈問而申答,故非義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子拒楊、墨,必取楊、墨之說而闢之,則不惟其人而惟其學。故引楊、墨之言,但明楊、墨之家學,而不必專指楊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盡其支裔也。蓋以彼我不兩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異學之視吾儒,何獨不然哉?韓非治刑名之說,則儒墨皆在所擯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則《詩》、《書》六藝,皆為儒者所稱述,故其歷詆堯、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諸《難》之篇,多標儒者,以為習射之的焉。此則在彼不得不然也,君子之所不屑較也。然而其文華而辨,其意刻而深,後世文章之士,多好觀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則亦未始不可參取也。王充《論衡》,則效諸《難》之文而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學也,乃亦標儒者而詰難之。且其所詰,傳記錯雜,亦不盡出儒者也。強坐儒說,而為志射之的焉,王充與儒何仇乎?且其《問孔》、《刺孟》諸篇之辨難,以為儒說之非也,其文有似韓非矣。韓非絀儒,將以申刑名也。王充之意,將亦何申乎?觀其深斥韓非鹿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敘,辨別流俗傳訛,欲正人心風俗,此則儒者之宗旨也。然則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韓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雋,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於其文,以為不斥儒,則文不雋乎?凡人相詬,多反其言以詬之,情也。斥名而詬,則反詬者必易其名,勢也。今王充之斥儒,是彼斥反詬,而仍用己之名也。



  
○質性


  

《洪範》三德,正直協中,剛柔互克,以劑其過與不及;是約天下之心知血氣,聰明才力,無出於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則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鄉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譏狂狷,則非三德所能約也。孔、孟惡之為德之賊,蓋與中行狂狷,亂而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風下趨,不特偽中行者,亂三為四,抑且偽狂偽狷者流,亦且亂四而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誠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論知言,以為生心發政,害於其事。吾蓋於撰述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為書,本無立言之旨,可弗論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盡無謂;而按以三德之實,則失其本性,而無當於古人之要道,所謂似之而非也。學者將求大義於古人,而不於此致辨焉,則始於亂三而六者,究且因三偽而亡三德矣。嗚呼!質性之論,豈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恆。」《書》曰:「詩言志。」吾觀立言之君子,歌詠之詩人,何其紛紛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賦詩也。無言而有言,無詩而有詩,即其所謂物與志也。然而自此紛紛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學必本於性天,趣必要於仁義,稱必歸於《詩》、《書》,功必及於民物,是堯、舜而非桀、紂,尊孔、孟而拒楊、墨;其所言者,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於賓筵,聞者以謂肄業及之也。或曰:宜若無罪焉。然而子莫於焉執中,鄉愿於焉無刺也。惠子曰:「走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情則異。」觀斯人之所言,其為走之東歟?逐之東歟?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紛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