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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P 14


作者:吳研人
頁數:14 / 229
類別:古典小說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作者:吳研人
第14,共229。
吃過晚飯,只見一個丫頭,提着一個包裹,拿着一封信交給我。我接來看時,正是我母親的回信。不知怎麼著,拿着這封信,還沒有拆開看,那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撲簌簌的落個不了。展開看時,不過說銀子已經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體的話。又寄了幾件衣服來,打開包裹看時,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線。不覺又加上一層感觸。這一夜,繼之陪着他老太太,並不曾到書房裡來。我獨自一人,越覺得煩悶,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着。想到繼之此時,在裡面敘天倫之樂,自己越發難過。坐起來要寫封家信,又沒有得着我伯父的實信,這回總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擱下了筆。順手取過一疊新聞紙來,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此時,只有兩種新聞紙:一種是《申報》,一種是《字林滬報》。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幾天才寄得到的。此時正是法蘭西在安南開仗的時候。我取過來,先理順了日子,再看了幾段軍報,總沒有甚麼確實消息。只因報上各條新聞,總脫不了「傳聞」、「或謂」、「據說」、「確否容再探尋」等字樣,就是看了他,也猶如聽了一句謡言一般。看到後幅,卻刊上許多詞章。這詞章之中,艷體詩又占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卻都是連篇累牘,猶如徽號一般的別號,而且還要連表字、姓名一齊寫上去,竟有二十多個字一個名字的。再看那詞章,卻又沒有甚麼驚人之句。而且艷體詩當中,還有許多輕薄句子,如《詠綉鞋》有句雲,「者番看得渾真切,胡蝶當頭茉莉邊」,又《書所見》雲,「料來不少蕓香氣,可惜狂生在上風」之類,不知他怎麼都選在報紙上面。據我看來,這等要算是誨淫之作呢。

因看了他,觸動了詩興,要作一兩首思親詩。又想就這麼作思親詩,未免率直,斷不能有好句。古人作詩,本來有個比體,我何妨借件別事,也作個比體詩呢。因想此時國家用兵,出戍的人必多。出戍的人多了,戍婦自然也多。因作了三章《戍婦詞》道:



  
喔喔籬外鷄,悠悠河畔。鷄聲驚妾夢,-聲碎妾心。妾心欲碎未盡碎,可憐落盡思君淚!妾心碎盡妾悲傷,遊子天涯道阻長。道阻長,君不歸,年年依舊寄征衣!

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征衣待禦寒,莫向他方飛。天涯見郎面,休言妾傷悲;郎君如相問,願言尚如郎在時。非妾故自諱,郎知妾悲郎憂思。郎君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

圓月圓如鏡,鏡中留妾容。圓明照妾亦照君,君容應亦留鏡中。兩人相隔一萬里,差幸有影時相逢。烏得妾身化妾影,月中與郎談曲衷?可憐圓月有時缺,君影妾影一齊沒!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覺得身子有些睏倦,便上床去睡。此時天色已經將近黎明了。正在矇矓睡去,忽然耳邊聽得有人道:「好睡呀!」

正是:草堂春睡何曾足,帳外偏來擾夢人。要知說我好睡的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009回 詩翁畫客狼狽為奸 怨女痴男鴛鴦並命

卻說我聽見有人喚我,睜眼看時,卻是繼之立在床前。我連忙起來。繼之道:「好睡,好睡!我出去的時候,看你一遍,見你沒有醒,我不來驚動你;此刻我上院回來了,你還不起來麼?想是昨夜作詩辛苦了。」我一面起來,一面答應道:「作詩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曾闔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纔睡着的。」披上衣服,走到書桌旁邊一看,只見我昨夜作的詩,被繼之密密的加上許多圈,又在後面批上「纏綿悱惻,哀艷絶倫」八個字。因說道:「大哥怎麼不同我改改,卻又加上這許多圈?這種胡謅亂道的,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我同你有甚麼客氣,該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個字呢?我自從入了仕途,許久不作詩了。你有興緻,我們多早晚多約兩個人,唱和唱和也好。」我道:「正是,作詩是要有興緻的。我也許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見報上的詩,觸動起詩興來,偶然作了這兩首。我還想謄出來,也寄到報館裡去,刻在報上呢。」繼之道:「這又何必。你看那報上可有認真的好詩麼?那一班斗方名士,結識了兩個報館主筆,天天弄些詩去登報,要藉此博個詩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個杜甫不死,李白復生的氣概。也有些人,常常在報上看見了他的詩,自然記得他的名字;後來偶然遇見,通起姓名來,人自然說句久仰的話,越發慣起他的狂焰逼人,自以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還有一班市儈,不過略識之無,因為艷羡那些斗方名士,要跟着他學,出了錢叫人代作了來,也送去登報。於是乎就有那些窮名士,定了價錢,一角洋錢一首絶詩,兩角洋錢一首律詩的。那市儈知道甚麼好歹,便常常去請教。你想,將詩送到報館裡去,豈不是甘與這班人為伍麼?雖然沒甚要緊,然而又何必呢。」

我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極忠厚的,怎麼說起話來,總是這麼刻薄?何苦形容他們到這份兒呢!」繼之道:「我何嘗知道這麼個底細,是前年進京時,路過上海,遇見一個報館主筆,姓胡,叫做胡繪聲,是他告訴我的,諒來不是假話。」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繪聲,聲也會繪,自然善於形容人家的了。我總不信送詩去登報的人,個個都是這樣。」繼之道:「自然不能一網打盡,內中總有幾個不這樣的,然而總是少數的了。還有好笑的呢,你看那報上不是有許多題畫詩麼?這作題畫詩的人,後幅告白上面,總有他的書畫仿單,其實他並不會畫。有人請教他時,他便請人家代筆畫了,自己題上兩句詩,寫上一個款,便算是他畫的了。」我說道:「這個於他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他的仿單非常之貴:畫一把扇子,不是兩元,也是一元。他叫別人畫,只拿兩三角洋錢出去,這不是『尚亦有利哉』麼?這是詩家的畫。還有那畫家的詩呢:有兩個隻字不通的人,他卻會畫,並且畫的還好。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畫了出來,寫了個老老實實的上下款,未嘗不過得去。他卻偏要學人家題詩,請別人作了,他來抄在畫上。這也還罷了。那個稿子,他又謄在冊子上,以備將來不時之需。這也罷了。誰知他後來積的詩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別人了,隨便畫好一張,就隨便抄上一首,他還要寫着『錄舊作補白』呢。誰知都被他弄顛倒了,畫了梅花,卻抄了題桃花詩;畫了美人,卻抄了題鍾馗詩。」

我聽到這裡,不覺笑的肚腸也要斷了,連連擺手說道:「大哥,你不要說罷。這個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裡有這種不通的人呢!」繼之道:「你不信麼?我念一首詩給你聽,你猜是甚麼詩?這首詩我還牢牢記着呢。」因念道:

隔簾秋色靜中看,欲出籬邊怯薄寒。隱士風流思婦淚,將來收拾到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