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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P 35


作者:吳研人
頁數:35 / 229
類別:古典小說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作者:吳研人
第35,共229。
我自從前幾天受了他那無理取閙嚇唬我的話,一向胸中沒有好氣,想著了就着惱;今夜被我一頓搶白,罵的他走了,心中好不暢快!便到房艙裡,告知母親、嬸娘、姊姊,大家都笑着,代他沒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氣了,但是細想起來,也是無謂得很。氣雖然叫他受了,你從前上他的當,到底要不回來。」母親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義。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兒寡婦養命的產業上賺錢,這種人還不罵他幾句麼!」姊姊道:「伯娘,不是這等說。你看兄弟在家的時候,生得就同閨女一般,見個生人也要臉紅的;此刻出去歷練得有多少日子,就學得這麼著了。他這個才是起頭的一點點,已經這樣了。將來學得好的,就是個精明強幹的精明人;要是學壞了,可就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強幹同尖酸刻薄,外面看著不差甚麼,骨子裡面是截然兩路的。方纔兄弟對雲岫那一番話,固然是快心之談。然而細細想去,未免就近於刻薄了。一個人嘴裡說話是最要緊的。我也曾讀過幾年書,近來做了未亡人,無可消遣,越發甚麼書都看看,心裡比從前也明白多着。我並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話,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個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後總要拿着這個主意,情願他忠厚些,萬萬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萬人切齒,到處結下冤家。這個于處世上面,很有關係的呢!」我母親叫我道:「你聽見了姊姊的話沒有?」我道:「聽見了。我心裡正在這裡又佩服又慚愧呢。」母親道:「佩服就是了,又慚愧甚麼?」我道:「一則慚愧我是個男子,不及姊姊的見識;二則慚愧我方纔不應該對雲岫說那番話。」姊姊道:「這又不是了。雲岫這東西,不給他兩句,他當人家一輩子都是糊塗蟲呢。只不過不應該這樣旁敲側擊,應該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礙着他是個父執,想來想去,沒法開口。」姊姊道:「是不是呢,這就是精明的沒有到家之過;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說甚麼就說甚麼。」正說話時,忽聽得艙面人聲嘈雜,帶著起錨的聲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開行了。時候已經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經出了洋海,喜得風平浪靜,大家都還不暈船。左右沒事,閒着便與姊姊談天,總覺着他的見識比我高得多着,不覺心中暗喜。我這番同了姊姊出門,就同請了一位先生一般。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繼之,裡面又有了這位姊姊,不怕我沒有長進。我在家時,只知道他會做詩詞小品,卻原來有這等大學問,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因此終日談天,非但忘了離家,並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誰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風,那船便顛波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暈倒了。幸喜我還能支持,不時到艙面去打聽甚麼時候好到,回來安慰眾人。這風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風息了,我再去探問時,說是快的今天晚上,遲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於是這一夜大家安心睡覺。只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顛播,到了此時,睏倦已極,便酣然濃睡。睡到天將亮時,平白地從夢中驚醒,只聽得人聲鼎沸,房門外面腳步亂響。

正是:鼾然一覺邯鄲夢,送到繁華境地來。要知為甚事人聲鼎沸起來,且待下回再記——


  

021回 作引線官場通賭棍 嗔直言巡撫報黃堂

當時平白無端,忽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正不知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驚。連忙起來到外面一看,原來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碼頭,一班挑夫、車伕,與及客棧裡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攬生意,所以人聲嘈雜。一時母親、嬸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歡,都忙着起來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東西來。過了一會,天已大亮了,遇了謙益棧的夥計,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給他,只剩了隨身幾件東西,留着還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來,一一點交了帶去。我等母親、嬸嬸梳洗好了,方纔上岸,叫了一輛馬車,往謙益棧裡去,揀了兩個房間,安排行李,暫時安歇。

因為在海船上受了幾天的風浪,未免都有些睏倦,直到晚上,方纔寫了一封信,打算明日發寄,先通知繼之。拿到帳房,遇見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給他,托他等信局來收信時,交他帶去。乙庚道:「這個容易。今晚長江船開,我有夥計去,就托他帶了去罷。」又讓到裡間去坐,閒談些路上風景,又問問在家耽擱幾天。略略談了幾句,外面亂烘烘的人來人往,不知又是甚麼船到了,來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辭了回房。對母親說道:「孩兒已經寫信給繼之,托他先代我們找一處房子,等我們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棧,繼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館裡去。一則怕地方不夠;二則年近歲逼的,將近過年了,攪擾着人家也不是事。」母親道:「我們在這裡住到甚麼時候?」我道:「稍住幾天,等繼之回了信來再說罷。在路上辛苦了幾天,也樂得憩息憩息。」

嬸娘道:「在家鄉時,總聽人家說上海地方熱閙,今日在車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寬,但不知可有甚麼熱閙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侄兒雖然在這裡經過三四次,卻總沒有到外頭去逛過;這回喜得母親、嬸娘、姊姊都在這裡,憩一天,我們同去逛逛。」嬸娘道:「你姊姊不去也罷!他是個年輕的寡婦,出去拋頭露面的作甚麼呢!」姊姊道:「我倒並不是一定要去逛,母親說了這句話,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拋頭露面這句話,我向來最不相信。須知這句話是為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的,並不是為正經女子說的。」嬸娘道:「依你說,拋頭露面的倒是正經女子?」姊姊道:「那裡話來!須知有一種不自重的女子,專歡喜塗脂抹粉,見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他卻又不好好的認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輕薄男人,言三語四的,豈不從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拋頭露面。若是正經的女子,見了人一樣,不見人也是一樣,舉止大方,不輕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又礙甚麼呢。」

我母親說道:「依你這麼說,那古訓的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于閫,也用不着的了?」姊姊笑道:「這句話,向來讀書的人都解錯,怪不得伯母。那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並不是泛指一句說話,他說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內外:閫以內之政,女子主之;閫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揮家人做事,不過是閫以內之事;至于閫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着女子說話了。這就叫『內言不出於閫』。若要說是女子的說話,不許閫外聽見,男子的說話,不許閫內聽見,那就男女之間,永遠沒有交談的時候了。試問把女子關在門內,永遠不許他出門一步,這是內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遠也不許他到內室,不然,到了內室,也硬要他裝做啞子了。」一句話說的大家笑了。我道:「我小時候聽蒙師講的,卻又是一樣講法:說是外面粗鄙之言,不傳到裡頭去;裡面猥褻之言,不傳出外頭來。」姊姊道:「這又是強作解人。這『言』字所包甚廣,照這所包甚廣的言字,再依那個解法,是外言無不粗鄙,內言無不猥褻的了。」